接下来的两天,辛似锦参加了两场宴席。从那位皮货商和谭记的掌柜还有其他人那里,又听到一些何家的情况。
何老当家大概做梦都想不到,他过世之后,何记会死在内耗上。当年,何老当家手下有两个得力的管事,一个是负责铺面的李管事,另一个是负责织染的谢管事。后来何文华看上了李管事的女儿,何老当家为了平衡二人的关系,做主将隔房的侄女嫁给了谢管事的二儿子。谢管事面上不说,心里却很不服气。
何老当家过世后,何文华沉迷酒色,将何记的所有事务都交给岳丈打理。何文华的几个叔伯长辈,对此十分愤怒。李管事掌权后,处处打压何记旧人,排挤谢管事。谢管事起先处处忍让,后来直接带着几个心腹脱离何记,自立门户。何记因此元气大伤。之后,朱家趁虚而入,其他几家也跟着落井下石,何记的状况便如江河日下,一去不返。
“李管事的女儿嫁给何文华这么多年,反而被一个妾室后来居上,你说李管事该作何感想?”辛似锦难得有闲心琢磨这些小事。
“也不至于全白忙活一场。”卓杨道:“依我看,他把持何记这么多年,何记虽然没落了,但该他的好处怕是一文钱都没少。”
正说着话,何府的人突然过来请,说重新为辛似锦准备了晚宴。
“宴无好宴。”卓杨道。
“拖了两天才派人来请,怕是他们已经商议出结果了。也不一定就是鸿门宴,就是不知道他们会出什么主意,咱们见招拆招就好。”疏影替辛似锦梳好发髻,卓杨挑了支双蝶步摇给她插上。铜镜里的辛似锦眉目清秀,神情淡漠。
果然,晚上列席的除了何文华和他的夫人李氏,还有李氏的父亲,以及何记的几个管事。
意外的是,何文华除了给她介绍几个管事之外,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及任何生意上的事,仿佛他跟辛似锦真的只是私交而已。不过,何记的那几位管事却轮流给辛似锦和卓杨灌酒。
随她过来的疏影和小满也被请了下去。
辛似锦的酒量,满月宴上大家都见过,倒是卓杨,没几杯就倒了。何府的下人见状,赶紧将他扶到客房休息。辛似锦知道姑苏的酒后劲儿大,喝到六七分时就不敢再喝了。
何文华借口她和卓杨都喝多了,回客栈太麻烦为由,将她留在何府过夜。
李氏的两个侍女将她扶到客房门口。其中一个推开房门后,在她耳边小声道:“我家夫人给锦夫人准备了一份大礼,还请锦夫人笑纳。”
客房只有角落里点着一支蜡烛,隐约能照出房里大致的摆设。辛似锦进门之后,就闻到一股很浓的香气。她循着香味仔细嗅了嗅,然后拎起桌上的茶壶,借着唯一的光亮,将香炉浇灭。同样的错误,她绝对不会再犯第二次。
弄明白熏香之后,辛似锦也大致猜出了何文华给她准备的礼物是什么了。走到塌前一看,果然上面已经躺了一个人。辛似锦冷笑一声,寡妇果然不好当啊。
就在这时,床上那人无意识地翻了一下身,待看清正脸时,辛似锦心中一惊:竟是何文远。看他的样子,应该是被人下了助兴的药,又闻多了熏香,有些意识不清了。
辛似锦当机立断,取下臂弯间的披帛,上前将何文远的双手缠住扎紧。接着她将剩下的茶水泼到何文远脸上,然后坐在塌角,等他醒来。
何文远醒来后,眼神迷离。辛似锦抬手拔下一根金簪,对着他的肩头狠狠一刺,何文远吃痛,清醒过来。
“锦夫人?”何文远认出了辛似锦。
“二公子还记得我啊。”辛似锦收起金簪,道:“你被人下了药。”
何文远也察觉出自己身体的异常,他看了看自己被绑的双手,挣扎着坐起身,脸色阴沉。
“夫人。”窗外传来卓杨的声音。
辛似锦循声走到窗边,道:“我没事。你先回客房休息。”
待卓杨远去之后,辛似锦回到塌前,见何文远蜷着身子,微微颤抖。看来,他正在努力和药效抗争。
“你……”
“夫人放心,我忍得住。”何文远气息急促。
辛似锦拿过床上的薄被摊到塌前的地上,坐下道:“你以前也遇到过这种情况?”
“没有。”何文远断断续续道:“我只是个……是个可有可无的人。不值得他们费如此心思。”
“你放心,他们有求于我,应该不会给你下太狠的药。”辛似锦看他额角青筋暴起,犹豫一下,道:“若实在忍不住,我……”
“岂敢玷污夫人。”何文远咬牙道:“若我实在忍不住,烦请夫人刺醒我。”
辛似锦一愣:他好像误会什么了。
“那,我陪你说说话吧。说说你的身世,说说你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或者其他什么都可以。”辛似锦揉了揉发胀的额头,酒劲已经上来了,她也难受得很。
就这样,辛似锦撑着额头,一边打盹,一边听何文远断断续续地说起他的过往。其实跟外面传的也没多大差别。
何文华的母亲容不下他们母子,他从小跟着母亲在下人房里长大。生母去世后,何府其他的奴仆将其养大。直到十岁时,才被何老当家接回前院。
那几年,他过得还算不错。何老当家给他安排了随从,还请人教他读书识字。可好景不常。没过几年,何老当家就得急病去世了。何文华对他不闻不问,不少他一口饭吃,也没把他当弟弟看待。
也不知过了多久,何文远的声音越来越小,辛似锦的意识也越来越模糊。
待她再睁眼时,天已大亮。
“夫人,你起了吗?”疏影在门口敲门。
辛似锦睁眼,何文远正低着头坐在塌上,他的双手依旧被捆着。
辛似锦叫醒何文远,盯着他道:“何二公子,你没有退路了。”
“我明白。”何文远点头。
“进。”辛似锦提高声音。
疏影见到何文远吓了一跳。卓杨快步走到塌前,先看了一眼何文远,然后看着还坐在地上的辛似锦,心疼道:“你就这样睡了一晚?”
辛似锦支起身道:“不然还能怎么办?将计就计,快帮忙。”
卓杨冷着脸看了何文远一眼,将缠在他手上的披帛解开,然后三下五除二,将他脱得只剩一条裤子。
疏影扶辛似锦站起,将被子盖到何文远身上,然后将辛似锦的外袍脱下,发髻打散。
三人迅速收拾好一切后,辛似锦高声道:“你给我出去。”
“夫人!”卓杨也喊了一声。
“出去!”辛似锦再次呵斥。
卓杨拍门而出。
何府下人循声而来。辛似锦衣衫半解,发丝凌乱,何文远也刚披了衣服,两人身后是凌乱的床榻。
“看什么看。”疏影上前将人赶走,关上房门。
辛似锦穿戴整齐后,环视一圈,将角落的香炉打翻。
“锦夫人起了吗?”何文华恰到好处地出现在门外。
疏影打开房门。
何文华往房里扫了一眼,道:“夫人昨晚睡得可好?”
“劳何公子费心安排,我睡得很好。”辛似锦朝何文华暧昧一笑,道:“不知道何公子可否愿意割爱,把人送给我?或者开个价也行?”
“夫人这是哪里话,你那袋金珠,我不也没还?夫人满意就行。”何文华朝里头喊了一句:“二弟,还不快过来见过锦夫人。”
“二弟?”辛似锦脸色一变。
“是啊,我儿满月宴那天,夫人不是见过他吗?”何文华疑惑道。
“昨晚喝得太多,房里光线又暗,我还以为是你养在家里的人呢。”辛似锦尴尬道:“是我唐突了。”
何文华哈哈大笑,道:“他虽是我二弟,但能跟着夫人,也是他求都求不来的福气。哪里来的唐突?”
“文远,以后你就跟着锦夫人吧。”何文华大手一挥,就决定了何文远的去路。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辛似锦辞别何文华,带着何文远回到客栈。
回到客栈后,疏影替何文远量了尺寸,然后出门替他置办衣衫。辛似锦将何文远和卓杨留在外间,自己则去里屋补眠。
谷雨给二人送上茶水,然后带上门离开。
何文远跟卓杨相对而坐,各自沉默。
早上的那一幕让卓杨想起了当年在草原时的情形。辛似锦身份特殊,除非她找一个实力相当的人嫁了,否则这种事情就无法避免。而昨晚,如果辛似锦没有及时察觉,或者她没有想要拒绝,那么此刻,他又该以什么样的心情,来面对坐在他对面的这个人?
卓杨悲哀地发现:辛似锦的身边,随时都有可能出现比他更出色的男子。而他唯一的倚仗,只有辛似锦的心。如果有一天,辛似锦爱上了谁,那么自己将一无所有。
何文远的心情也十分复杂。这是父亲死后,他第一次出何府。虽然很耻辱,虽然只是从一个牢笼换到另一个牢笼,但他还是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辛似锦小睡了一个时辰,才缓过神来。
“你们都说什么了?”辛似锦走到两人中间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
“没说什么,怕吵到你休息。”卓杨道。
辛似锦撑着额角不说话。
“很难受吗?”卓杨关切地看着辛似锦,咬牙切齿道:“何文华那厮也太狠了,竟给你灌这么多酒。”
“他花这么多心思,为的就是一定要将此事办成。送我这么大一份礼,所谋一定不小。”辛似锦有气无力道。
“那他们究竟有何图谋?”卓杨道。
“万变不离其宗罢了。”辛似锦道:“我聚宝斋能让人图的,也就两样。要么就是想让我买他的货,要么就是图我的钱。”
“丝绸不比其他,成本太高,普通人家根本用不起。而且何记的货实在算不得好,咱们若是用了何记的货,很可能会自砸招牌。”卓杨本就瞧不上何记的货,加上何文华对辛似锦使如此下作的手段,还给他送了何文远这么大一个麻烦过来,心中更是不快。
正说着话,疏影敲门进来。她先将醒酒汤端给辛似锦,然后把臂弯里的包裹拿给何文远。
“这味道怎么变了?”辛似锦喝了一口,皱眉道。
“是茜草给的方子。”疏影道:“这是第一次熬。”
辛似锦点头。没想到卫太医连解酒的方子都写给她了,还真是周到。
“二公子之后有何打算?”辛似锦皱着眉头喝汤。
“夫人唤我文远就好。”何文远低着头,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我没什么打算,一切听夫人安排。”
辛似锦喝完解酒汤,又喝了一杯茶漱口,才慢条斯理道:“那你且先想着吧,反正也不着急。”
“我……”何文远犹豫。
“你兄长已经把你送给锦夫人了,而且他一定会大肆宣扬你和锦夫人的关系。如果你不想从一个可有可无的何二公子,变成另一个可有可无的男宠,就仔细想想你能做些什么。”
何文远诧异地看着卓杨。没想到他竟会替自己说话。
“你现在是聚宝斋锦夫人的人,不管什么事,只要你想做,聚宝斋都会全力支持你。”卓杨接口道:“但若你真的什么都不想做,夫人也乐得养你一辈子。毕竟,如果让有心之人误以为,只要爬上了锦夫人的塌就可以成为聚宝斋的管事或者掌柜,一步登天的话,会给夫人惹来不少麻烦的。”
辛似锦差点被他的话呛到。
“谢管事离开的时候,带走了何记最重要的几个老伙计,剩下的人难堪大任。”何文远忽然开口:“李管事后来花重金请了不少老师傅,但出来的料子还是不尽如人意。”
辛似锦看向何文远。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李管事就算再长袖善舞,拿不出像样的料子,也很难留住人心,好些老主顾都转投别家。不得已之下,何记只得放弃成品,转做生丝生意。但生丝这行利润很小,姑苏周围需要大量生丝的也就那几家,加上朱记从中作梗……”何文远的声音小了下去。
“朱记跟何记到底有什么过节?”卓杨不解。朱记的动作,明显是想赶尽杀绝。但那朱庆看着不像是个心狠手辣的人。
“据说早年间,祖父逼死了朱庆的父亲。”何文远道。
卓杨点头。这就说得通了。
没想到辛似锦手上一松,茶水洒了一身。
“怎么了?”卓杨见她的脸色瞬间苍白,心中发慌。何文远也站起身,担忧地看着辛似锦。
“立刻去信给老赵!”辛似锦哆嗦着手道。
“出什么事了?”卓杨一边替她擦拭水渍,一边柔声问。
“王士安的病有些不对。”辛似锦咽了咽口水,道:“王家在宁州树大根深,实力雄厚。若王士安死在这当口,咱们有理都说不清。”
“我知道了。”卓杨点头。
辛似锦深吸一口气,道:“你明早回扬州,把纪时中先给我叫过来。再通知蔡叔,让他送一个管事过来。另外,让孙德厚筹钱,不够的话就去隆昌柜坊,先凑两万贯备着。之后,你就留在扬州,一边帮我盯着港口那边,一边帮我留意宁州的消息。”
“夫人这是要?”卓杨看了何文远一眼。
辛似锦看了一眼何文远,道:“如果何记没了,你会怎么办?”
“从来都不属于我的,没了也不可惜。”何文远垂眸。
“那是你父亲的心血。”辛似锦道。
何文远轻笑一声:“我不过是块磨刀石罢了。如果不是为了激励他的嫡子,也许我一辈子都走不出何府东北角那个腌臜的小屋里。”
那一切就都好办了。
“何家跟朱家是死仇,若何文华是个有能耐的,咱们或许还能帮他一帮。但他竟然想利用我,拖我下水,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了。别说强龙不压地头蛇,我聚宝斋的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岂能被人当枪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