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说来也繁华,说来也尴尬。两汉的时候,曾经有过一阵子繁荣。不过那时候造船技艺比较落后,人们还是更喜欢走陆路往西去。后来崛起的世家大族都在北方,扬州就没了声息,逐渐被人遗忘。直到炀帝为了看琼花,耗费无数人力物力开凿运河,甚至因此亡了国,扬州才重新被世人记起。近百年来,扬州的发展远超之前的几百年,俨然已经成为南方的中心。每年从这里出海,驶往东瀛和西洋的船只,都载得满满当当。
四年前,有位客商想要一批南方的丝绸,辛似锦特地让孙德厚跑了一趟江南,挑了朱家的货。近两年聚宝斋的生意越做越大,孙德厚干脆就留在了扬州,替她打理江南一带的事情。
上岸之后,辛似锦拿手搭着额头,眯着眼看着白晃晃的太阳,眉头紧皱。这天也太热了些。她在扬州没有住处,又不知卓杨眼下是否在城中,只得随便找了家看着还算干净的小客栈暂时落脚。
客栈临河,辛似锦要过热水沐浴之后,就坐在窗边,一边梳头,一边看着窗外。只见小桥流水,杨柳依依,鸟鸣蝉躁,夏日的气息扑面而来。客栈虽小,收拾得却清新雅致,辛似锦见客人不多,干脆直接包了下来。晚上老板娘亲自下厨,做了几道地道的扬州小菜,还开了一坛自家酿的米酒。就着水光月色,辛似锦感叹:人生足矣。
用过晚饭,美美地睡了一觉,连日来赶路的疲惫也纾解得七七八八。次日上午,辛似锦正在房里喝茶,忽觉有人推门而入。
“这大热的天,没事别出门,小心暑热。”辛似锦以为是两个丫头,头也没回地嘱咐道。
没想来人却并未答话,径直往她这边过来。辛似锦放下茶盏转身,还没看清来人就被抱了个满怀。她被吓了一跳,刚想挣扎,头顶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夫人,你让我好等。”
“卓杨?”辛似锦垂下手。
卓杨一手托着她的后脑,一手覆在她后背,有些恼怒又有些幽怨道:“夫人为何来得这样迟?”
这是怎么回事?两个多月不见,卓杨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从前,他可从来都不敢这么对自己的。
“去了趟凉州。”辛似锦抵在卓杨的腰窝,鼻尖萦绕着他身上独有的男子味道,感受着隔着两层薄纱衣的他的体温,心跳莫名地快了好些。
“你可知,若你再不来,我就准备启程回宁州了。”卓杨的语气闷闷的。
辛似锦被他搂得极不舒服,她动了动脑袋,说:“你先放开。”
“不放。难道夫人就不想我么?”
听他语气里竟有几丝埋怨和撒娇的意思,辛似锦轻笑一声,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腰,道:“那你也不能闷死我啊。”
卓杨听完这话,才松开手。
辛似锦拿起茶壶倒了杯茶递给他,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在大街上恰巧碰到茜草了。”卓杨接过茶杯握在手里,仔细打量了辛似锦一番,心疼道:“怎么瘦了这么多?她们没照顾好你吗?”
“不关她们的事。大夏天的又连日赶路,没什么胃口。”
卓杨心疼地握住她的手,道:“那咱们就在扬州多住些日子。这里环境还不错,很适合休养。”
卓杨目光灼灼,看得辛似锦一阵燥热。她不自在地躲开他的视线,道:“都听你的。”
“对了,我知道你不喜欢住客栈。等你的这些日子,我把扬州城逛了个遍,在城南给你买了处宅子,已经按照你的喜好重新布置过了。咱们今天就搬过去吧。”卓杨收回目光。
辛似锦点头:“你安排吧。”
卓杨进房之后就将门关上了,两个丫头不如疏影和晚云胆大,只在中午送了一次饭菜,其余时间都尽量离得远远的。
吃完午饭,辛似锦歇了个午觉。醒来时,卓杨正坐在塌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她起身靠到塌边,努力平稳心绪。
印象中,卓杨刚到她身边时,总是默默地埋头做事,从不多说一句话。除非有事问他,他甚至不敢抬头看辛似锦一眼。
四月初从草原回来之后,他变得自信许多,也张扬了许多。辛似锦猜测,可能是因为知道吉利下场悲惨且命不久矣,一直困扰他的心结解开,他也终于重获新生。
可今日再见,他的目光实在,实在是太摄人了些。难道,这才是他的本性?
“赵齐的事,你早就知道?”辛似锦说起正事。
卓杨眉头一皱,点头道:“夫人突然去凉州,是为了赵齐?”
辛似锦点头。把货物被劫的来龙去脉简单说了一遍。
“没想到,他竟胆大妄为到如此地步!只是,夫人不问我为何隐瞒?”卓杨盯着辛似锦,想要从她的神色中看出答案。
“你会背叛我吗?”辛似锦看他。她并不认为卓杨对她瞒而不报是对她有二心,但她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卓杨要刻意瞒着她。
“不会。”卓杨暗喜。辛似锦看他的眼神中没有疑惑和猜忌,问他的这句虽是疑问,语气却很肯定。
“所以你这么做必然有你的道理。”
虽然辛似锦不问,但卓杨还是很认真地解释道:“是。他是老庄主的孙子,赵管事的儿子。若不是犯下十分的过错,看在那两位的面子上,夫人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所以你干脆做出一副不敢过问的模样,为的就是助长他的野心,让他一错再错,直致无法收场?”辛似锦问:“可你有没有想过,我凉州分号可能会因此蒙受巨大损失?”
“比起眼前的这点损失,放任赵家继续坐大,对我聚宝斋才更不利。赵家每年拿一成净利,赵管事和赵齐拿着一等管事的工钱,还分了所辖分号的一成利。再加上赵家几个旁支常年和我聚宝斋合作所得的好处,这么多年下来,怕是得有上万贯了吧。他们不担任何风险,就得了这么多好处,竟还不认真做事,一心只想着如何打着聚宝斋的旗号捞钱。夫人若再纵容下去,其他管事迟早有样学样。长此以往,我聚宝斋定会分崩离析。”卓杨道。
“原来你也察觉出来了啊。”辛似锦叹了口气:“我这一身的本事都是老赵教的。可以说没有他,就没有如今的我。我乐意奉养他,并善待他的家人。可这不代表,我就能容忍他们的后人躺在功劳簿上,胡作非为。”
“我知道夫人为难,所以才会出此下策。只有等赵齐犯下大错,犯下一个让老庄主和赵管事,还有所有心向赵家之人,都没脸求情的大错,我们才能名正言顺地将他从聚宝斋除名。可我没想到,还是被夫人察觉了。”卓杨低下头。不管他的初衷为何,终究隐瞒了辛似锦,还将凉州分号置于险境。
“让他完全不插手生意,是不可能的。”辛似锦道。
“为何?”卓杨脸色一变。
辛似锦将宗明成和武崇操的真实身份告诉卓杨,又将这几个月除了李隆基之外发生的所有事,还有自己对赵齐的安排,都一一告知于他。
“凡是做生意的,难免有钱货往来。王士安陪了一万贯钱,手头必然难以周转。只要那些平日里和王氏有来往的人在此时作壁上观,或者王士客趁机落井下石,那王士安父子可就有苦头吃了。即便赵齐没有实权,但他的父亲和祖父都是我聚宝斋人。在外人眼里,他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聚宝斋。只要有他在,就等于有人在时刻提醒众人,我对王家的态度。”辛似锦道。
卓杨自嘲地笑笑,道:“一石二鸟,原来夫人早有打算。倒是我枉做小人了。”
辛似锦看着卓杨。他比之前瘦了些,也黑了些。他从小在草原长大,想来很不习惯南方的气候。
“你不怕吗?”辛似锦忽然道。
“怕什么?”卓杨问。
“赵家于我恩重如山,我却将他祖孙三人架在火上烤。你就没想过自己有一天……”
辛似锦还没说完就被卓杨捂住嘴。卓杨欺身上前,看着辛似锦的双眼,一字一句道:“我从未想过要背叛。而且心之所向,即使刀山火海,粉身碎骨,也甘之如饴。”
辛似锦愣住。这句话,四年前他就说过。当时她虽听见了,却从未真正相信。
在凉州,听到余掌柜说,他早就知道赵齐的所作所为,却故意隐瞒时,她也曾动摇过。甚至,直到刚刚,她都还在怀疑,他这番说辞是不是早就想好的。可现在,看着他坚定澄澈的眼神,辛似锦长叹了一口气。也许,自己应该试着,全心全意相信他。
平复好心绪,辛似锦喊来两个丫头,准备收拾东西回卓杨给她准备的小院。
“这就是你给我准备的院子?”下车之后,还没看到正门,辛似锦就被满墙深绿的常春藤吸引住了目光。
“可喜欢?”卓杨宠溺地看着辛似锦。
辛似锦点点头。在院墙前又站了一会,才往正门去。
锦园?辛似锦看向门上的牌匾。
“我也想不出其他的名字,就用了锦园二字。”卓杨解释。
“挺好的。”辛似锦点头。
推开院门,十几步外就是主屋。主屋的西南角,院门的左手边,种着几株桂花树,还未完全盛开就已香气满园。往东是一条挂满常春藤的回廊,回廊的尽头是一汪小池塘。池中墨绿的荷叶间,有莲蓬将熟未熟。池边遍植垂柳,柳树下还有少许迎春花点缀。过了池塘上的石桥,是座临水而建的小轩。小轩西北角,假山掩映后,有座凉亭,凉亭后边隐约还有几间屋舍。
“这池子里的水是活水,主屋虽然宽敞,但不如这抱月轩凉快。这些天咱们先住抱月轩,待天冷了,再搬去主屋。”卓杨陪着她,边走边说。
“都好。”辛似锦没注意他的那句咱们,只满口答应。
吃完午饭,小憩之后,卓杨一边替她打着扇子,一边说起这几个月的收获。
刚来的那两个月,他带着疏影和小满将扬州,润州,常州,苏州,湖州这些地方有名的丝绸庄都跑了一遍。对比而言,朱记的丝绸算得上是一等货,但给聚宝斋的价格也确实虚高不少。
“孙德厚怎么说?”辛似锦问。
“孙主事是聚宝斋的二等主事,又是老庄主的徒弟,岂是我一个小小随从可以随便质疑的。”卓杨叹道。
辛似锦咂舌:“他真这么说的?”
卓杨点头。
“所以你这是在告状?”辛似锦笑道。
卓杨道:“如果我说是呢?”
“爱莫能助。”辛似锦知道他是在开玩笑,但还是正色道:“虽然智计和手段的高低跟年龄的大小无甚关系,但经验和阅历是要靠时间来累积的。就比如我,我从一出生就开始接触生意上的事,就连开蒙读的都是生意经。六七岁的时候,就已经能熟练地拨算盘。十岁之后,我就在老赵和蔡叔他们的扶持下,正式成为一名商人。算起来,至今已经有十二年了。就连赵齐,和霍家兄弟,也是打小就和我一起在老赵跟前学习的。而你,你本就比我小许多,而且真正开始做事到现在,才两年多。那些主事,还有掌柜们不服你也是情理之中。”
卓杨点头。
“我相信你的能力,却不能让他们认可你。就算现在我让你做二等主事,你也不一定能镇得住。霍家兄弟在你这么大的年纪,也只是随从。你还需要时间,需要其他人看到你的能力,让他们打心底里认可你。”
卓杨点头,坚定道:“夫人放心,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辛似锦垂下眼帘。卓杨就好似草原上的雄鹰,之前一直被笼子囚着,众人不知道他的实力。如今破出牢笼,一飞冲天,其势无人可挡。可鹰就是鹰,再顺服也不是家雀。一个不小心,还是可能会被他啄了眼的。
“除了朱家,孙德厚可还有别的动向?”辛似锦岔开话题。
“听说好几个上门的生意,都因为太小被他给拒了。”卓杨道。
辛似锦闭眼,叹了口气,道:“我心知他为人高傲,又刚愎自用。做个掌柜,打点铺子还行。但让他替我谈买卖,确实为难他了。可你也知道,这几年聚宝斋扩张太快,我实在是没人可用了。”
卓杨倒了杯清茶递到辛似锦面前,安慰道:“其实也不一定都要用咱们熟悉的人。我看他替自己挑的那个纪掌柜,资质就很不错。左右咱们在扬州也没什么根基,用一个虚心勤勉的新人未必就不如咱们的旧人。”
辛似锦想了一会,道:“未尝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