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完陈玄礼,看他一切安好,辛似锦心中的一块大石头也落了下来。
次日上午,她收拾好心情,来到聚宝斋。聚宝斋已封铺多日,若是再不开门,怕是会引人非议。
开门的是上次在门口迎客的那个伙计。
“不是已经封铺了吗?你为何会在这里?”辛似锦进门之后,一边打量货架,一边道。
“小人家贫,在凉州城内没有落脚之地。余掌柜可怜我,让我住在铺子里,算半个看守。”伙计姚年回道。
余掌柜?辛似锦挑了挑眉。这么说来,他还算是个良善之人。
“你也在?”辛似锦看向柜台后。
柜台后的伙计上前行礼,道:“夫人记得在下?”
辛似锦随手拿起柜台上的账册,字迹工整,条理清晰。她转头看向伙计,道:“你叫什么,来铺子里多久了?”
“在下林铠,来铺子刚满一年半。”林铠恭敬道。
“贾先生如何?”辛似锦问。
林铠愣了一下,低下头不肯开口。
在聚宝斋,贾账房算是他的半个师父。做徒弟的,自然没有说师父不是的道理。但是,若在他心里,贾账房尚有一二可取之处的话,他也不至于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里只有你二人吗?”辛似锦问。
“东边来了一批瓷器,余掌柜在后头清点。”姚年回道。
辛似锦迈步往后头去。
见她过来,余掌柜等人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朝她打招呼。辛似锦微笑着点点头,吩咐他们继续做事,自己则随手拿起一只瓷瓶。
自打下定决心成立聚宝斋商行开始,辛似锦便开始研究珍珠,玉石,瓷器,茶叶,皮毛,药材,香料等常见的货物。毕竟,隔行如隔山,万一拿货时看走了眼,极可能血本无归。那几年,她的书房除了布庒的账册之外,堆的全都是从各处搜罗来的书籍。空闲的时候,她还会去别的铺子观摩学习。这鉴别瓷器的本事,就是一个瓷器铺子的老伙计交给她的。那老伙计曾在瓷窑里做过,对瓷器的制作过程和鉴定手法如数家珍,辛似锦当时听得十分用心,重要之处全部记在心里。
她拿起瓷瓶仔细看了看。造型朴素,线条饱满,釉色饱满,典型的邢州白瓷。
“这好像不是薛家的货。”辛似锦道。
“确实不是薛家的,薛家的月初就到了。这是拿货的老林在邢州街头偶然看到的,他觉得不错,就差人送了些过来。一共两百三十件,全都是上好的细白瓷。”余掌柜递上账本,道:“这手艺比薛家的还要细致几分,价格也略低些。”
辛似锦握着瓶口颠了颠,随后手上一松,“哐当”一声,瓷瓶落地,碎成一片。院里众人听到响声,纷纷驻足。
“确实不错。”辛似锦拿起一片碎瓷片看了看,道。
搬货的一个伙计别过头,不忍往地上看。他们为了将这批货安全运到凉州,一路上担惊受怕,生怕一个疏忽,磕着碰着。毕竟,这一个瓶子抵得上他们一队人这趟的工钱了。而眼下,他们小心呵护的心肝儿,竟被东家想都不想,就随手摔了,能不心疼么。
“这批瓷器,分出一半给史茂平。”
给史茂平的货,除了宁州的那批,已经全部到齐。余掌柜单独找了间屋子存放着。
“萝儿她……”趁着四下无人,余掌柜打量辛似锦的神色,小声开口。
辛似锦抬手制止他。
“你是蔡叔挑出来替我镇守凉州的人,我相信他的眼光。所以,这么多年,我从未过问凉州的事务,查过凉州的账。只是,我聚宝斋向来功过分明。虽然你家姑娘从铺子里拿走的货,你都按照原价补了回来。但这管教不严,公私不分的罪责,你是逃不掉的。”
“我明白。”余掌柜朝辛似锦一礼。
“还有,你知情不报……”辛似锦道。
“没有,绝对没有。”余掌柜正色道:“赵齐的所作所为,早前年初春,我就派铺子里一个姓金的伙计偷偷告知了卓郎君。可我不仅没等来任何消息,小金还被赵齐找了个由头撵了出去。赵掌柜大约是从去年年末的账目里发现了什么问题。今年年初,他特地过来亲自训斥了赵齐。我本以为,赵齐会有所收敛。可是万万没想想到,他表面上答应得好好的,待赵掌柜走后,他继续我行我素,甚至变本加厉。他是凉州主事,我人微言轻,根本劝不住他。前不久,我无意间得知,他竟将胡椒的消息送给了苗家寨兄弟。我担心他还会做出什么对聚宝斋不利的事,无奈之下,才派人偷偷送信给夫人。期盼着,夫人能够看到凉州。”
原来,在兰州收到的那封信,是余掌柜偷偷派人送的。只是,卓杨为何从未对她提起只言片语?
“以次充好之事,暂且不论。说他夹带私盐,你可有实证?”辛似锦问。
余掌柜摇头。
“我是菜主事提拔上来的,赵齐并不信任我。那些交易,都是他同贾账房一起负责的。只是,我曾多次见他同会州丁家长房的人私下会面。”余掌柜道。
丁家长房?辛似锦眯起眼睛。丁远那位同父异母的大哥丁迟,一直视丁远为眼中钉肉中刺。在丁叔祖过世后,不仅夺了全部家产,将丁远逐出丁家。就连丁远后来建立的布庒,也没少被他暗中使绊子。
赵齐和辛似锦都是在丁家布庒长大的,对丁氏兄弟的恩怨一清二楚。如今,赵齐竟背着她,借她的聚宝斋,偷偷跟丁迟做起了买卖。
呵,还真是人心难测。
“外头铺子里那两个如何?”辛似锦问。
“姚年和林铠都是极得用的。”余掌柜正色道。
辛似锦点头。吩咐余掌柜明日正常开门。
“对了,元家昨日送来帖子,请赵齐参加今日的晚宴。”余掌柜道。
“什么晚宴?”辛似锦疑惑。
“每年莲花山法会期间,凉州的商贾们都会轮流设宴,招待前来观礼的各路客商。今年,轮到元家。”
辛似锦垂眸。从前,聚宝斋在凉州并不起眼,她不知道晚宴实属正常。后来,聚宝斋生意做大后,凉州就交给了蔡佩君。她只是偶尔路过时来看两眼。之后,凉州主事变成了赵齐。由于某些原因,她甚至有些回避关于凉州的一切。
“元家是凉州本地有名的皮毛商,在凉州商界举足轻重。咱们的好些皮子还有毛料,都是从元家手中拿的。听说他们为了这次晚宴,早早就包了群香苑。只是,他们并不知道夫人在凉州,只按照惯例给赵齐发了请帖。”
辛似锦看了余掌柜一眼。元家人不知道,但赵齐是知道的。于情于理,他都至少该告诉她一声。
出了聚宝斋,辛似锦带着两个丫头在街头闲逛。走着走着,就到了尹浩然下榻的客栈。想起那晚与尹浩然的约定,辛似锦丢了几个铜钱给伙计,让他通报。
尹浩然恰好在。听说辛似锦来寻她,赶紧换了衣服下楼相见。
两人寒暄了几句,找了家酒楼吃过午饭,便去了尹浩然存货的地方。
“这就是赵齐让你们仿的料子?”辛似锦随手拆开一匹布。无论是手感,质地,纹路,颜色,都跟她的货几乎一模一样。不过辛似锦乃是行家,仔细一看,还是看出了其中的差别。
“在纬线上动手脚,心思实在精巧。”再拿起料子仔细闻了闻,道:“染料上也有差别。”可惜,她的眼神不好,鼻子也不太灵,无法分辨出具体哪里不同。
“夫人不愧是行家。”尹浩然叹道。
“你这料子,初时看不出来,但是穿久了,多洗上几次,就不成了。”辛似锦道:“不过,能穿得起这种料子的人,往往一件衣裳也不会穿很久,所以很难发现其中端倪。你们家就是清楚这一层,才敢这么做的吧。”
“是的。虽已尽力,但还是问心有愧。”尹浩然道。这次交易被辛似锦撞破,他的心里实在是复杂难言,既难受又高兴。
辛似锦倒是十分理解他的心思。
“带我去看看你尹家自己的手艺吧。”辛似锦道。
尹浩然走到角落,跟他的随从搬出一个上了锁的大木箱。木箱的四壁用油纸垫着,里面放着七八匹料子。每一匹的颜色花纹都不一样,最边缘处还放着一匹未染色的本色土布。
看来尹浩然早有准备。
辛似锦直接拿出那匹土布,细细看了又看,终于看出点门道来。
“看来你们家对纬线颇有研究啊。”辛似锦道。
“夫人慧眼如炬。”尹浩然道:“这可以算得上是家父的毕生心血。”
“这么细密的纬线排布,得配上特有的织机吧。”辛似锦又道。
“不仅仅是织机。这种布比一般的布更加细密,上色所需的时间也更长。以我家目前的实力和规模,并不能大批出产。这也是父亲想要放弃的一大原因。”
“夫人请看。”尹浩然摊开一匹染好的料子,指着上面因染色留下的,几乎微不可见的针眼和折皱,道:“这种料子还有一大好处,就是特别适合撮花染。”
为了凸显这种布料在撮花染上的优越性,尹浩然还特意用蜡染染了两匹,以作对比。辛似锦将他带来的每一匹料子都细细看过,终于明白在莲花山那晚,他为何那般自信。
“如果你们家倾全力,一月能出多少?”辛似锦问。
“目前能织出这种料子的织机只有两台。就算日夜不停地赶工,算上染色的时间,大约也只有二十匹左右。”尹浩然的中气略显不足。每月二十匹,对辛似锦这种动辄几百匹的买家而言,确实有些说不出口。
辛似锦对他报出的数字并不意外。
“那就先备上一百匹,只用撮花染。秋天的时候,我带去草原。”
这便算是应下了,尹浩然惊喜不已。若是这一百匹料子能卖出个好价钱,那他就有足够的底气和理由劝说父亲,重振家业。
“那,那这些呢?”
尹浩然忽然又想到一个问题。这一仓库的料子该怎么办?货还在他手里,钱自然是一分也没拿到。
仓库阴暗,辛似锦转身出门,尹浩然吩咐随从留下收拾,自己陪着辛似锦往回走。
“尹公子,这是你和赵齐之间的交易。不过,赵齐是我聚宝斋的人。所以,这也算是你跟我聚宝斋的交易。”
辛似锦这话说得很是中肯,尹浩然一时没想好要如何接。是该继续诉苦,还是该指责辛似锦。
“不过,你尹家在这件事上,也并非全无过错。若你们不贪利,也不会有眼下的困境。”辛似锦道:“所以,我有个折中的法子,不知公子肯不肯答应。”
还有补救之法?尹浩然心中一喜。
“愿闻其详。”
“我可以按成本价,收下你这批货。”辛似锦道。
尹浩然喜得都快笑出声了。能收回成本已经是他最大的心愿了。
“不过,你尹公子个人欠我一个人情。另外,日后你尹家的所有货,必须优先供我聚宝斋。不知公子意下如何?”辛似锦停下脚步,看着尹浩然。
“这是自然。”尹浩然一口答应。辛似锦的这个条件并不苛刻。
“成交。”辛似锦举起右手。
尹浩然同她击掌。
这交易便算是成了。
再次回到住处,赵齐竟等在堂中。
辛似锦眯了眯眼。看来,他到底还是有所畏惧的啊。
“方才有人送了两坛盐州白酒过来。”赵齐试探地看着辛似锦。
“那晚你的那位客人,给我送来几匹料子,说想将他家的货放到聚宝斋来卖。”辛似锦的笑容无可挑剔。
什么料子?赵齐眉头一皱。尹浩然是不是出卖他了?
“齐哥找我有事?”毕竟是一起长大的,互相之间还是不要闹得太难看才是。
“哦。”赵齐回过神,道:“城中元氏今晚在群香苑设宴,邀请城里各大商户,聚宝斋也在其中。只是,他们不知道你来了凉州,所以,帖子便送到了我那处。我来,是想问问你,要不要一同过去?”
辛似锦打量赵齐。他究竟是想让自己去呢?还是只是试探?
“去看看也无妨。”辛似锦笑道。
赵齐道:“那我申时来接你。”
“辛苦齐哥了。”辛似锦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