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玄礼这几天心情有点糟。家里那个女人,又开始折腾了。不过小小一个生辰宴,又不是整寿,竟闹得府里好几日不得安宁。瞧瞧她请的那些小官们的家眷,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她,说的都是些谄媚之词。瞧那众星拱月的架势,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体现出她这个刺史夫人的尊贵来。
好不容易熬到晚上,陈玄礼实在待不下去了。趁着府里的人都在忙晚宴,他从角门偷偷溜了出去。
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小半个时辰,忽然街边飘来一阵香味,陈玄礼咽了咽口水,发现自己早就饿得不行了。可是,他摸了摸全身上下,走得匆忙,竟没带钱。
放到以前,随便找家店,报上身份,就算不给钱,人家也会小心伺候。可是,陈玄礼撇了撇嘴,今天还是算了吧。
四下看了看,忽然发现前面某处灯火通明,隐约有欢声笑语传来。走近一看,竟是家青楼。
陈玄礼今年十四,也该经历男女之事了。只是,瞧瞧父亲,再瞧瞧管氏,他实在有些提不起兴致。
不过,这个地方,倒是很适合躲上一晚。
找了个迎客小厮和姑娘们都没注意的空档,陈玄礼偷偷溜上二楼,随便找了间房间,就躲了进去。
幸运的是,房里恰好没人,还摆着两碟点心,正合他意。狼吞虎咽地吃完点心,又灌了半壶茶,他心满意足地躺到塌上。左右滚了滚,又四处看了看。这件屋子的陈设布置同他印象中,香气熏人,艳俗不堪的景象完全不同。
想着想着,陈玄礼就发觉眼皮有些沉。可是这房间里的姑娘还没回来,若是她带了客人,自己到时候该怎么办?
努力同瞌睡打了一炷香时间的架,忽然听到有人推门而入。
春风如意楼有辛似锦的份,算是半个自家产业。二楼拐角处,还有窈娘特意给她留的房间。知道今日请的那位陶瓷商喜欢喝酒,辛似锦早早就让窈娘将房间收拾出来,做好了喝醉之后,直接在楼里歇下的准备。
关上房门,借着朦胧的烛光,辛似锦径直走到案边,给自己倒了杯水。然后坐到案边揉脑袋。
“这是你的房间?”塌上忽然出现一个人影。
辛似锦被他吓了一跳。直直地看着他,忘记了反应。
陈玄礼起身下榻,上前两步,打量进来的女子。她穿得很华丽,却并不暴露。发髻梳得很简单,妆容也很清淡,一点都不像是青楼里的姑娘。
难道现在逛青楼的,都喜欢这样的?
“今晚,我住这里了。”陈玄礼道。
辛似锦缓过神来。她喝了口水,押了押胸口的酒气,悄悄打量面前的少年。
约莫十三四岁,衣着富贵,眉清目秀,一看就知道出身富贵。他说出的话虽然有些强硬,但眉头微皱,语气间透着几分心虚。看来,是个外强中干的。
“都这个时辰了,你今晚应该不会有客人了吧。借我在这里睡一晚,少不了你好处。”陈玄礼继续道。
他虽然顽劣,却从未同青楼姑娘打交道。对其中的门道,并不是很清楚。
他话音刚落,外头便响起一阵嘈杂声。似乎,是在找什么人。窈娘正在同来人理论。
“里里外外我都问过了,真的没有十三四岁的少年郎来过咱们楼里。我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藏使君府里的公子啊。这夜已经深了,我这楼里的客人也要歇了。您这么做,不是打扰我们做生意嘛……”
使君府上的公子?辛似锦眯起眼打量陈玄礼。
陈玄礼躲开她的目光,被她看得有些心虚。窈娘说得不错,在这宁州地界上,确实没人敢挑战刺史府。
“你到底怎么说?”陈玄礼强撑着一口气,硬着头皮道。这女人怎么回事,怎么呆呆愣愣的,半天都没个动静?
陈玄礼还要再说,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他吓得赶紧跳到塌上,缩到角落。
辛似锦收回目光,上前开门。
“是彭管家啊。”辛似锦朝来人一礼,道:“我今日喝多了,在楼里安歇。管家要不要进来坐坐?”
彭管家一直跟在刺史陈世纲身边,自然认识这宁州城大名鼎鼎的聚宝斋锦夫人。他朝辛似锦一礼,然后越过她朝房里瞧了两眼,告了声罪,便去了下一个房间。
这位可是城里有名的人物,同前任刺史关系亲密。自家主君刚上任不过一年多,不好得罪。
“你认识彭管家?”陈玄礼重新起身,来到案边坐下,长舒了一口气。彭管家搜过这里,定然不会再来。
其实,也没什么好遮掩的。只是,这里是青楼。若被彭管家在这里找到他,他即便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到时候那管氏再在一旁煽风点火,自己肯定少不了一顿打。
“刺史府的管家,自然是认得的。”辛似锦走到妆台前,对着镜子取下发簪,散了发髻,将头发梳顺。
有外男在屋里,她竟面色自若地散发梳头,看来是已经习以为常了。
陈玄礼挠了挠脖子,走到妆台边,道:“我虽对你没什么兴趣。但我需要个地方睡觉,你开个价吧。”
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吗?
辛似锦打量了一下镜中的自己。然后放下梳子起身走到塌边坐下,道:“我的价啊,你可给不起!”
“哼,你认识彭管家,那定然也猜出了我的身份。既然知道我是谁,你还说我给不起?”陈玄礼恼道。自己堂堂刺史之子,竟被一个青楼女子给嫌弃了。
只是,他余光忽然看到辛似锦放在妆台上的步摇。
那是一支并蒂海棠花步摇。两个整块的红宝石雕刻成繁复的花瓣,金丝做蕊,绿玉为叶,坠着六条约三寸长的流苏。流苏也是以金丝串着红宝石,华美异常。
陈玄礼暗自吃惊。
好东西他见过不少,可是这支步摇竟比管氏最珍爱的那套头面还要值钱。再看看塌边衣架上,挂着的那件外袍。他不太懂衣料,但那袍子柔顺细腻,花色繁复,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
“你到底是谁?为何夜宿青楼?”陈玄礼走到塌前。
辛似锦已经坐到塌上,抖开被子。不知道是有意无意,空出了里头的半张塌。
辛似锦晚上喝了不少酒,此刻酒意上涌,又晕又困。她懒得再跟一个半大的小子纠缠,随口道:“我叫辛似锦。”
说完,她就缩进了被子。
辛似锦?辛似锦是谁?陈玄礼偏头想了想,没想出来。
“喂,你别睡啊。你睡了,我怎么办?”见她已经闭上眼睛,陈玄礼急道。
辛似锦无力地掀开里头一角。
“喂,喂,喂,你这样不好吧,孤男寡女的同床共枕,这如何使得?虽说我对你没什么感觉,可这也不合适吧。”陈玄礼几乎要跳起来了。
辛似锦睁开迷蒙的双眼,看着陈玄礼轻轻一笑,道:“放心,本夫人还看不上你这半大的小子。”
“那也不能睡一张床啊,你起来……”陈玄礼推了推她。
可是,辛似锦已经重新闭上眼睛,不再理他。
陈玄礼在塌前来回踱了几圈,最后还是沉下心。既然她女子都不在意,自己还在犹豫什么?
为了不让自己后悔。陈玄礼踢掉鞋子跳上塌,和衣躺到里侧。
折腾了大半夜,他早就又累又困。刚沾到枕头,就觉得睡意弥漫。他往里头让了让,团起身子闭上眼睛。
虽然是和衣而卧,陈玄礼竟罕见地睡了个安稳觉。而且,他还梦到了已经过世多年的母亲。在梦中,母亲用她最慈爱的笑容看着自己。还有她的怀抱,又温暖又安心。
次日早上,晚云端着洗脸水进来。
“夫人,时辰不早了,收拾收拾就赶紧回去吧。今日……啊!!”
什么?什么?陈玄礼正做着美梦,忽然被吓醒,眼睛都没睁,直接哑着嗓子骂道:“谁啊,大清早的让不让人睡了?”
“你,你,你……”晚云指着塌上的陈玄礼,你了半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辛似锦迷茫地睁开眼睛。陈玄礼一只胳膊搁在她胸口,一条腿盘在她腰上!
这姿势,实在是……
挂不得一整晚,她都觉得胸闷得难受。
“你起来。”辛似锦推了推陈玄礼的胳膊。
陈玄礼睁开眼睛。
入眼的是一片黑色的长发。他先是一惊,然后赶紧起身。
“我,我……”自己方才竟然紧紧搂着她。
身上压力一轻,辛似锦深吸了几口气,慢慢坐起身。
身旁陈玄礼也坐起身,将被子扯到胸口,又迷茫又心虚。好在,两人身上的衣裳虽有松散,还算齐整。
醒了会神之后,辛似锦起身穿衣梳洗。
“等一下!”床上的陈玄礼看着已经收拾完,准备出门的辛似锦。
辛似锦转头看他。
“我……现在城里肯定到处都是找我的人。”陈玄礼小声道。
辛似锦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我不能被人看见从青楼出去,父亲知道了会打死我的。你能不能带我一起出去?”陈玄礼期盼地看着辛似锦。
呵,这个时候知道怕了?辛似锦挑了挑眉。
辛似锦理了理披帛,让晚云去找谷雨。
换上谷雨的衣裳,跟着辛似锦从春风如意楼侧门上车,一路行到锦园门口。
“你是那个锦东家?”下车之后,陈玄礼后知后觉地看着门上“锦园”两个大字,吃惊地看着辛似锦。
“怎么?担心自己清白不保?”辛似锦看了他一眼,径直往里走。
“我不是这个意思。”陈玄礼跟在她身后,一边走一边解释道:“我只是没想到是你。”
“那你以为我是谁?”辛似锦引着他往落梅馆去。
“我……”陈玄礼一愣。好像从昨晚到现在,自己都没有细细想过她的身份。这么说来,他竟然毫无防备地跟一个完全不知底细的女子,同床共枕了一个晚上?
回到落梅馆,早饭已经备好。
陈玄礼昨晚只吃了些点心垫了垫肚子,这会一闻到饭菜香,肚子就开始打鼓。
狼吞虎咽地喝完两碗粥,又吃完一整盘春饼,陈玄礼打了个饱嗝,缓过神来。
辛似锦吃完之后,没有理会陈玄礼,径直去了致远堂。
陈玄礼在花厅中呆坐了一会。早在她见到彭管家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了自己的身份。可是直到现在,她对自己一直都是不温不火,既不冷淡也不恭维。
陈玄礼只觉得胸口堵着一口气,上不去也下不来。说气闷,却又说不上为什么。
从锦园后门出去之后,陈玄礼就径直回了陈府。不出意外,又被臭骂了一顿,打了两戒尺,在祠堂跪到天黑。
管氏亲自给他送了一碗半凉的汤面,站在祠堂奚落了他几句,又明里暗里带了几句他已经过世的生母,才扭着身子离开。
奇怪的是,面对管氏的挑衅,陈玄礼竟然完全没有动怒。昨晚辛似锦的行为让他想明白一点:只要他无动于衷,气闷的就是管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