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三这日,梨园收到一封书信。
信上说,阿萱生了一个儿子,请她去参加满月宴。
竟忘记阿萱也有身孕了。
辛似锦松了口气。如此,也许能弥补一些,李隆基心中长女过世的伤痛。
阿萱的儿子,是自己的干儿子,这满月宴自己是一定不能缺席的。
捏着书信想了想,辛似锦来到崔升家。
婚期已定,崔维诚这几日都闷在屋里绣嫁妆。
辛似锦摸了摸她绣篮里的布料,道:“被面?”
崔维诚点头。
“姑娘家学针线,不过是打发打发时间罢了。出嫁要准备的物件那么多,你难道真打算自己一针一线,全部绣完?挑极贴身紧要的,绣上几针,尽一尽心意就算了。剩下的,我会命南宫协助婶娘准备妥当。”辛似锦道。
“怎好劳烦。”崔维诚脸颊微红。
“我就要启程回蒲州祭祖,你可愿陪我去蒲州看看?”辛似锦问。
崔维诚先是一愣,随后心中感激。
辛似锦定是怕她受宗薇之事的影响,心中郁闷,想带她出门散散心。
“只是,定了亲还出远门,实在不合规矩。”她有些犹豫。
“无妨。就说,回安平探亲。”辛似锦道。
崔维诚又想了想,点头答允。
马车在白府门前停下。进畅和厅,过明静堂,从西北的角门进入内宅。穿过揽荷台后头的石板路,便是辛似锦的辛夷阁。辛似锦让霍管家将崔维诚安排进辛夷阁后头,大花园旁边的兰桂馆。
休息了小半日之后,辛似锦领着崔维诚将白府逛了一遍。
“屈子的《湘夫人》。看得出来,白家祖父同祖母定然十分恩爱。”崔维诚感慨。
“幸而祖父是个长情之人。祖母舍弃一切同他私奔,若他始乱终弃,祖母这辈子便算是白活了。”
转眼便是四月初八。
按照在宁州时的惯例,辛似锦该在祠堂跪一个时辰。但她如今腿脚不便,只在祠堂上香磕头,便算尽心。崔维诚不算是白家人,所以没进祠堂。但她坚持要同辛似锦一起出城,去白家祖坟,拜一拜白桐夫妇和其他长辈。
大大小小几十座坟,占了半片山坡。墓碑上落的都是同一天,崔维诚越看越心惊。
看着辛似锦一座一座磕过去,看着她腿疼到连站都站不稳却还在坚持,崔维诚红了眼眶。身上背负着这么多条人命,真不知道她这位堂姐这些年是如何熬过来的。
祭扫完毕后,卓杨背着辛似锦往山下走。崔维诚转头看了一眼烟雾缭绕的山坡,和随风而起,在半空中飞舞的纸钱,心头一阵悲凉。
初九,简单备了一桌席面,过完生辰之后,初十上午,辛似锦再次启程。
“去哪里?”崔维诚问。
“潞州。”
马车颠簸,辛似锦在洛阳修整了两天,才继续启程北上。
汪四知道辛似锦要来参加满月宴,早就派人将院子里外都打扫得纤尘不染。辛似锦刚到不过半个时辰,厨房便备好了饭菜还有沐浴的热汤。
临睡前,辛似锦嘱咐崔维诚,让她次日穿得略正式些,要见一个极重要的人。
崔维诚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三层高楼,郑重点头。
次日上午,辛似锦还是平常装扮,只身边的菊香捧了一个锦盒。她带着崔维诚从侧门入府,穿过内宅,来到前院。
崔维诚本以为辛似锦是带她来见李隆基的,没想到从书房出来的,竟是位中年男子。
“见过陈世伯。”辛似锦起身朝来人一礼。
崔维诚听到这声称呼,交握的双手微微一抖。原来,竟是陈玄礼的父亲,自己未来的公公。
陈世纲抬了抬手,示意她不必多礼。
“这位是?”陈世纲打量了一眼站在辛似锦侧后方的崔维诚。
“这位便是故博陵郡王的孙女,崔维诚。”
崔维诚再次朝陈世纲一拜,道:“小女崔维诚,见过,见过陈世伯。”
陈世纲现在无官无职,称父亲又不合适,随着辛似锦喊一声“世伯”,倒是恰到好处。
“快快请起。”陈世纲愣了一下,赶紧起身,微微弯腰,虚扶了一把。
“诚娘听说世伯爱茶,特地带了几块岭南的茶饼子。虽不贵重,倒也新鲜。”辛似锦道。
菊香将锦盒捧到陈世纲面前。
陈世纲满面笑容地接过锦盒,打开看了一眼,便放到一边,慈爱得朝崔维诚道:“坐,快坐。”
陈玄礼和崔维诚定亲之事,虽由辛似锦一手操办,但消息都是以最快的速度送到潞州。听说辛似锦给儿子说了博陵崔氏的姑娘,他高兴得好几天都没睡着觉。为这事,李隆基还打趣过他几句。
落座之后,陈世纲礼节性地问候了几句崔家长辈,崔维诚虽第一次见他,但说话沉稳,礼数周到。陈世纲是越看越满意。
辛似锦将陈玄礼的家书递给陈世纲。陈世纲打开略看了两眼,说的都是亲事的事。
“管夫人虽不是玄礼的生母,但继母也是母亲,拜堂的时候,总不好缺席。”
陈世纲将信件收好,有些迟疑,道:“可玄礼他……”
“玄礼这两年的性子已经收敛了许多。再者,只是全一个礼数,并不常住同一屋檐,应无大碍。”辛似锦道。
陈世纲看了一眼坐在辛似锦下首,一直低着头的崔维诚,道:“家宅不睦,让姑娘见笑了。”
“世伯言重。”崔维诚略欠了欠身。
“你来我府上,穿过我大半个宅子,竟不先来见我这个主人家,有些说不过去吧。”李隆基从外头进来。
陈世纲和崔维诚赶紧起身见礼。
“原来是崔三娘来了。”李隆基挥了挥手,众人重新坐下。
“我还以为,你是特地来参加自己干儿子的满月宴呢。”
“多一个姨娘来看他不好吗?”辛似锦道。
李隆基挑了挑眉。似乎辛似锦总能有办法堵住他的话头。
崔维诚低垂着双眸,心中讶异。她原本以为,那天在酒楼,辛似锦对临淄王妃已经很不恭敬了。现在看来,是她见识太浅。
“长安还好吗?”李隆基问。
“乌烟瘴气,好得很。”辛似锦喝了口茶。
“宗薇为难你了?”李隆基疑惑。
辛似锦轻笑一声,道:“你倒是很了解她的性情。”
李隆基但笑不语。
“宗楚客想认我为义女,然后把我嫁进王府,做你的侧妃。”辛似锦淡淡道。
李隆基笑容一僵。
崔维诚心头一跳。传言不是说,她这位堂姐同宗家关系十分恶劣吗?为何宗相还想收她做义女?还有,为何这婚姻大事,在她这位堂姐口中,竟如同晚上吃汤饼一般平常。
“侧妃的义父,算岳丈吗?”辛似锦看向李隆基。
李隆基略想了想,摇头道:“不过,像他这样有权有势的,勉强也算吧。”
“那就有些遗憾了。”辛似锦叹了口气,道:“让你少了一个权势熏天的岳丈。”
“是我福薄。”李隆基做出一副惋惜失落的样子。
“你确实不如我干儿子有福气。”辛似锦笑道:“取名了吗?”
“萱姬身份不正,孩子只暂时取名嗣谦。日后入族谱定名的时候,还得父王做主。”李隆基道。
辛似锦点头。
又闲谈了两句,李隆基说还有些琐事想要找陈世纲商议,让辛似锦和崔维诚先去后院看孩子。
来时走得急,并未细看。现在缓步往后院去,竟发现园中景致变了许多。联想起之前崔贺对修整新府的热情,辛似锦感慨道:“都说一花一世界,一木一菩提。可惜我学识浅薄,实在看不出来这一草一木,一水一石间的高妙意境。”
“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有时候只是心境不同,与学识其实也无甚关系。我记得从前在洛阳时,看牡丹每一朵,都觉得繁花似锦,岁月静好。后来随家人前往岭南,路上再看牡丹,一瓣残破的花瓣,都能引人落泪。”崔维诚道。
“你这话倒是不错。记得几年前,我翻修宁州园子的时候,玄礼趁我不在,把匠人们指使得团团转,把我的花园弄得面目全非。宗薇在我家暂住的时候,没少为此嘲笑玄礼。可明成公子却能从一堆杂草乱石中,说出几分意思来。”
只可惜,园子毁了,人也变了。
路过一片池塘时,辛似锦忽然灵光一现,道:“我在扬州也有一处园子,里面有一个很大的荷塘,还有一条长满常春藤的长廊。秋天的时候,可以坐在池塘边的凉亭里,一边赏景,一边吃蟹饮酒。对了,江南的米酒和桂花糖藕也是一绝。不如,我带你去看看。”
崔维诚笑着点头。
阿萱还在坐月子,屋子里有些闷,即便点了熏香,还是有股子味道。但辛似锦毫不在意。她抱着孩子,欢喜得爱不释手。
李嗣谦长得浓眉大眼,白白嫩嫩的,一点也不怕生。
“殿下也很喜爱谦儿,每天不管多忙,都要来看好几回。”阿萱靠着厚厚的褥子,慈爱地看着辛似锦臂弯中的孩儿,语气满足。
“这么可爱的孩子,谁不喜欢呢。”辛似锦小心翼翼地将孩子还给奶娘,然后从随身的香囊里掏出一块羊脂玉,小心塞到孩子的襁褓中。
“多谢夫人。”阿萱欠了欠身。
“只是块原石,日后想好了纹样,再让工匠细细雕琢。”
奶娘将孩子抱下去后,阿萱收起笑容,道:“听说,殿下的长女前些日子没了。”
辛似锦点了点头,道:“听说是病亡的。”
“殿下得了消息之后,在院中站了一整夜,差点染上风寒。”阿萱叹道。
辛似锦收起笑容,低头不语。
阿萱心思玲珑,能猜出谢氏的死,自然也能明白李隆基的心境。短短几个月,没了两个孩子,再铁石的心肠,也是会疼的。
“这事与你无关。”许久之后,辛似锦开口,道:“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坐好月子,照顾好孩子。”
“可是殿下他……”阿萱皱眉。即便李隆基面上不显,但熟悉的人都看得出来,他心情不佳。
“等你出了月子,多带嗣谦去看看他。还有这府里上下,你也要替他打点妥当,莫要让他为这些琐事劳神。”辛似锦道。
“夫人?”阿萱一愣。辛似锦这话,更像是在嘱托。
“你猜到了。”辛似锦道:“满月宴结束后,我就会离开。之后,若无大事,不会再来潞州。”
阿萱轻吸了口气。只是,以她的聪慧,一瞬间便想明白了。
她坐直身子,朝辛似锦一礼,道:“请夫人放心。阿萱定尽心竭力,不让殿下有后顾之忧。”
辛似锦看了看天色,带着崔维诚离开阿萱的院子。分开前,李隆基有交代,说要一起用午膳。
路上遇到李宜德。他同去年相比,简直判若两人。若不是行礼时的声音没变,辛似锦差点没认出来。
不再卑躬屈膝,不再唯唯诺诺,就连样貌身形,都与从前有了很大的改变。现在若有人说,李宜德曾是个卑微的奴隶,怕是根本没人相信。
“李隆基还真是会调教人。”辛似锦赞道:“瞧这通身的气势,竟半点不输王侍卫那个自幼在他身边长大的。”
“殿下的名讳不可直呼。”李宜德低头。
殿下的名讳?辛似锦轻笑一声,道:“连说话都开始咬文嚼字了。看来,他还给你找了先生,教你读书识字啊。”
李宜德重重点头。
“好好学,争取早点超过王侍卫。”辛似锦笑道。
李宜德后退一步,惶恐道:“翼德不敢。”
“夫人,我是哪里行事不周,开罪您了吗?”五六步开外,毛王毛仲一脸委屈地看着辛似锦。
“就凭你这张嘴皮子,说你开罪我了,有人信吗?”
王毛仲上前,笑着朝辛似锦一礼,道:“殿下在前厅等着夫人和崔三姑娘呢。”
“你把他教得很好。”辛似锦赞赏地看着王毛仲。
“是宜德他人聪明,又肯下功夫。”毛王毛仲不敢居功。
“你应该说,是你们家殿下眼光好。”辛似锦纠正。
“是是是,夫人说得是,多谢夫人提点。”毛王毛仲从善如流。
崔维诚落后一步,看二人有说有笑地走在前头,心头越发疑惑。显而易见,临淄王殿下同辛似锦之间,交情匪浅。可若这交情是男女之情,那萱姬的存在又该如何解释?然而,一男一女之间,真的有纯粹的友情存在吗?
短短两个月,崔维诚已经第二次同刚见过一面的陌生男子同席。这种事情,在她之前十几年的人生中,从未发生过。好在,说话的都是李隆基和辛似锦,聊的也是些潞州当地的人情趣事,倒也不觉得尴尬。
之后的两天,辛似锦一直忙着处理生意上的事。裴氏恰好在潞州,有她陪着崔维诚,也不算怠慢。
葛三郎的当铺被查封之后,辛似锦便将赖江调来潞州城,负责隆兴邸店和隆祥商行在潞州的生意。赖江是土生土长的潞州人,经营当铺时积攒了不少人脉。方圆百里,谁家有什么货,质量如何,他一清二楚。加上代东泽的柜坊分号在背后支持,不过小半年时间,生意便做得风生水起。
赖江告诉辛似锦,从相州矿场运出来的铁矿都存到了葛家农庄。李隆基不知从哪里找来两个铁匠,也送进了农庄。
还有葛三郎。年前安乐公主大婚,圣人大赦天下时,他也在大赦之列。只是他毕竟曾是有罪之人,在留县仇家众多。为免惹人耳目,刚回留县,便住进了农庄,同向云天一起负责农庄诸事。
农庄之事太过机密,除了葛家人,连袁道平都不知情。辛似锦再三叮嘱赖江,让他一定要谨慎行事。
崔维诚买了一块小玉锁,回来用彩色丝线打了络子,做成项圈,在满月宴前一日,送给阿萱。
待到宴席当日,辛似锦来到后院,见只有一桌席面,微微一愣。潞州城的官眷,少说得几十人吧。问明管家,听说前院也只十来席之后,更是不解。李隆基的鸿宾楼日日往来不绝,高朋满座。眼下儿子满月,应当场面空前才对。
不过,宴席吃完之后,辛似锦也想明白了。阿萱的身份只是一介舞姬,李嗣谦也没有得到皇室的任何,大宴宾客,难免遭人非议。
想到这里,她不禁替李隆基感到委屈。长安城的那些公主们,隔三差五,变着名头地办大宴。他在潞州,连儿子的满月宴也要小心翼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