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要在中秋设宴,宴请潞州官员和有名望的乡绅士族,辛似锦也同卓杨有中秋之约。是以,离开农庄之后,两人又四处闲逛了几天,便启程返回潞州。
一个多月没见,南宫华的身体已经完全康复,气色也比辛似锦离开时好了许多。
辛似锦将白瓷茶盏托在掌心,轻轻晃动。南宫华煎出来的茶,即便不喝,看着都养眼,闻着也甘甜。
“这一个多月,闷坏你了吧。”
南宫华看了一眼辛似锦。神情惬意,眼角带笑,看来过去的这一个多月里,发生了一些事情啊。只是,李隆基院中的那位……罢了,瞒不过去的。
“倒也没有。”南宫华也给自己斟了一杯,道:“你们走后,萱姬时常来我这里走动,说话,煎茶,做做针线女红,日子过得倒也快。”
萱姬,那个被她送给送给李隆基的姑娘,那个怀了李隆基孩子的姑娘。
辛似锦眼神一暗,慢慢放下手中茶盏,道:“她还好吗?”
“萱姬她有身孕了。”南宫华道。
辛似锦垂下眼眸,喝了口茶,道:“听说了。”
“她这两日似是有些害喜,没什么食欲,人也瘦了许多。”
辛似锦将茶饮尽,吩咐道:“她首次有孕,心中难免忐忑。身边熟悉的人里,也只有你有生养的经验。你闲暇时,多去同她说说话。另外,她好歹也算我的人,衣裳,首饰,药材,挑好的送去。”
南宫华答应着起身,离开前提醒辛似锦,桌案上有她的两封书信。
其中一份是魏宗年送来的。辛似锦拆开一看,是为了莫三郎的事,只不过因为事关重大,并未详说。
至于另一封。辛似锦盯着信封上“白维祯亲启”五个字,面露疑惑。同自家派专人传递的书信一样,这封没有驿站的印戳,没有写明收件和寄件的地址,也没有著名写信之人是谁。只不过辛似锦可以确信,她之前从未见过如此飘逸灵动的书法。只一眼就可以看出写信之人必定精通书法,且笔力深厚。
打开一看,信纸竟是号称比蜀锦还贵的洒金花笺。辛似锦暗自腹诽:自己什么时候竟结识了这么有钱的人物?
待看到内容和落款时,脸色却阴沉了下来。
信是宗楚客写的。内容很简单。说儿媳不日即将临盆,想请辛似锦拨冗回一趟长安,参加自己第一个孙儿的满月宴。落款的时间是八月初二,算算日子,这封信应该刚到不久。
宗明成都快当爹了,时间过得真快。辛似锦还记得在春风如意楼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情形,没想到转眼已是四年时光匆匆过。终归,曾经的梦里人,成了他人的枕边人。
感慨完世事无常,人生如梦之后,辛似锦将信的内容又看了两遍,忽然眉头一皱:似乎哪里不对。宗明成孩子的满月宴,宗楚客为何会邀请她,还如此郑重地提前通知?如果这是场鸿门宴,那么宗楚客的目的又是什么?宗明成知道这件事吗?
辛似锦对着花笺看了半晌,还是没有什么头绪。无奈之下,只得带着信去寻李隆基,期盼他能给点建议。
走到门口,辛似锦突然发现,来潞州这么久,她似乎还没去过李隆基的院子。不过守卫好像认识她,朝她恭敬一礼,便让开了道路。
辛似锦不知道这院子有多大,正准备找个小厮问路,恰好碰到王毛仲。王毛仲说李隆基正在待客,请她稍候。辛似锦想了想,便让他带自己去阿萱的住处。不管她和李隆基是什么关系,阿萱同自己总有段主仆的情分。过门而不入,总归不太礼貌。
阿萱的院子里种着几棵桃树和山茶花,院门口摆着几盆矮子松,廊下挂着淡青色的纱幔,还有几串翠竹做成的风铃。简单,幽静,淡雅,原来阿萱喜欢这样的布置。
往院中走了几步,房中隐隐传来一阵压抑的哭声。再走近一点,是阿萱带着哭腔在朝谁哭诉。
“我只是有些害怕……如果,如果事实真的如我猜测的那般……如果真的是他授意……我……”
是出什么事了吗?辛似锦听得一头雾水。正准备向王毛仲打听一二,却发现王毛仲的神情有些怪异。
“王侍卫。”辛似锦又唤了一声。
王毛仲回过神,有些恍惚地看着辛似锦:“夫人唤我?”
辛似锦看着她,指了指阿萱的屋子。一定出了什么事。而王毛仲,明显知道些什么。
王毛仲偏过头,躲开辛似锦的目光,道:“听大夫说,萱姬自从有孕之后,精神就有些恍惚,且偶有惊梦。想来她大概又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正找人倾诉吧。”
是吗?辛似锦半信半疑。
阿萱没想到辛似锦会来看她。她睁着一双满是泪水,哭到红肿的眼睛,僵硬着身子,无措地看着她。
“王侍卫说,你这几日时常惊梦?”辛似锦上前两步,打量了一下阿萱,道:“确实消减了几分。”
“夫人怎么来了?”南宫华诧异地看着辛似锦。
辛似锦走到一旁坐下,朝南宫华扬了扬手中的信封,道:“王侍卫说殿下正在待客,我便顺道过来看看。”
桌上还放着南宫华送来的灵芝,人参,还有当归,党参等药材。辛似锦扫了一眼,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再过几个月,你就要做母亲了。此时多思,对你和胎儿都无益。”
阿萱也终于收拾好情绪,她起身走到辛似锦面前,朝她屈膝道谢。
辛似锦抬手将阿萱拉到跟前,看着她的腰,道:“真好。可惜了,我没这个福气。”
阿萱看见了她遗憾了神情,也听清了她失落的语气。她看着自己腰间的辛似锦的手,忽然灵光一现。
“不如,让这孩子认夫人做干娘,如何?”阿萱掩下心中隐隐的雀跃和期盼,微笑道。
干娘?辛似锦一愣。
见她不答话,阿萱以为她会拒绝。“我知道我身份卑微,攀不上夫人……”
“不,”辛似锦打断她,微笑道:“我只是没做过谁的干娘,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这么说,夫人您是答应了?”阿萱喜道。
辛似锦笑着点头。
阿萱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夫人是殿下的挚爱。只要有夫人在,这孩子便有了护身符。而殿下也会看在孩子的份上,对自己这个母亲多一分包容和照顾。
“在聊什么?”李隆基站在门口。见辛似锦三人有说有笑的,好奇道。
“在庆祝我要做母亲了。”辛似锦道。
什么?李隆基愣住。她不是不能怀孕吗?调理好了?孩子是谁的?能确诊有喜,显然不止一个月。是卓杨的吗?一时间,李隆基的脸上闪过无数种表情。惊喜,疑惑,失落,嫉恨……
“就在方才,阿萱肚子里的孩子认我做干娘了。”辛似锦又道。
干娘?李隆基回过神。他看了一眼辛似锦,又看向阿萱。就在刚刚,在听到王毛仲的话之后,他惊慌到直接打翻了茶盏。已经来不及追究阿萱从何处得来的消息,他满脑子想着的,都是辛似锦知道后的反应。但从眼前的情形看,辛似锦似乎并不知情。看来,阿萱还算聪慧,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也不能说。
“怎么了?”见他干站着不答话,辛似锦道:“也对。阿萱怀的是你的孩子,让他认我做干娘,总归还得你这个做父亲的同意才行。”
“你肯做这孩子的干娘,是他的荣幸。”李隆基微笑着上前,道:“王毛仲说,你有事找我。”
辛似锦将手中的信封递给李隆基。
李隆基打开之后,须臾就将信看完。
“长安若有大事发生,四喜楼肯定会通知我。可我总觉得,一场满月宴,并不值得他如此郑重地提前邀请。”辛似锦道:“所以,我来找你,想听听你的意见。”
“或许,是因为宗明成?”李隆基将信重新叠好,道。
辛似锦摇摇头:“他猜到了宗明戍之死可能另有隐情。他来问我,想要知道真相。我告诉他,是我杀了他弟弟。所以,他跟我决裂了。”
李隆基眉头一皱。
“宗明戍的死,连宗楚客都查不出任何蛛丝马迹。宗明成是如何察觉的?”
“我也不知道是哪里露了破绽。”辛似锦摇头,道:“我跟他说,因为宗明戍伤了我,所以我处心积虑地想要报复。”
“他信了?”李隆基问。
辛似锦回想起宗明成当时的神情,不确信道:“或许吧。毕竟四喜楼实力雄厚,消息灵通。花一年多时间来筹划一件事,总能成功的。”
倒也说得通。
李隆基想了想,道:“但是可以看得出来,宗明成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他的父亲。不然,你收到的就不是一封邀请信了。看来,宗明成对你,还是有几分情意的。”
辛似锦失笑。情意?要这情意做什么?待到日后,他知道所有真相的时候,这情意只会让他更加痛苦罢了。
“也许,宗楚客在得知你是白茹的女儿之后,心生愧疚,想要补偿也不一定。”
辛似锦眯了眯眼,道:“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你知道,我没有在说笑。”李隆基扬了扬手中的书信,道:“至少这花笺就可以证明,他没有要加害于你的意思。”
辛似锦看了一眼那信封。她知道李隆基说得有理,但心中还是有些失望。
或许她来找李隆基,就是想要他给自己一个不去赴宴的理由。也许在她的潜意识里,并不想跟宗楚客一家有过多的接触。也许她更加害怕的是,若宗楚客真有弥补之意,她怕自己会感动,会迟疑,到最后,会狠不下心。
“我也很好奇,他究竟有何目的。”她叹了口气,道:“算算日子,过完中秋,我就得启程。”
“不管他有何目的,你只管遵从本心就好。”李隆基安慰道。辛似锦的犹豫和顾虑他都明白。他也知道,她多同宗楚客接触一分,日后受到的伤害就会多一分。但眼下她没有任何合适的理由,去拒绝这份邀请。更重要的是,不能让宗楚客察觉出任何异常,否则所有人都会陷入危机。
辛似锦走后,李隆基就一直保持着她离开之前的姿势,就那么枯坐着,一动也不动。
“殿下?”王毛仲小声提醒。
李隆基回过神,原来是下人在问午饭摆在哪里。他站起身,看着一同站起的阿萱,道:“你猜得没错。谢氏的事,就是我的授意。”
阿萱惊讶地看着他。
“我……”
李隆基摆了摆手,道:“我知道,谢氏的死,让你生出了些兔死狐悲之意。不过,你既然猜到了她是因何而死,就该明白,我这么做是有原因的。龙有逆鳞,触之必怒。而她,就是我的逆鳞。也许,真实的我不如传言中的那般风流多情,怜香惜玉。也许,我对你并没有多少男女之情。但是,只要你谨守本分,看在你们也算共患难,还有她的面子上,我定会保你们母子一世安稳荣华。你是个聪明人,知进退,懂分寸。想来,也一定能明白我的意思。”
阿萱朝他屈膝一礼,道:“妾身明白了。”
“好好养胎。”
留下最后一句,李隆基大步离开阿萱的屋子。纸,终究包不住火。连阿萱都能想到的事,辛似锦回到长安之后,定然也能知晓。与其让她知道之后胡思乱想,倒不如直接同她坦诚。只是,要如何说出口。
临近中秋,月色也格外皎洁。晚饭后,辛似锦让南宫华备了茶和点心,两人坐在院中,一边喝茶,一边赏月。只是辛似锦不说话,南宫华也不说话,四下安静得只剩下虫鸣。
“南宫,有孕在身,是什么感觉?”辛似锦忽然打破沉默。
南宫华看着她的侧脸,狰狞的伤疤,落寞的神情,略微苍白的脸色,看着完全不像个精干妇人。
“很辛苦。但一想到怀的是心爱之人的骨血,再苦都甘之如饴。”南宫华淡淡道。
“想来,母亲当年怀我的时候,也是你这种感觉吧。”辛似锦幽幽道。
南宫华有些诧异。本以为她问这些,是因为阿萱有孕,心生向往。却没料到,她此刻心里想的,竟是旁人。然而,关于辛似锦的父母,她所知不多,也不敢贸然开口。
“只可惜,她的爱人,却不是她的良人。”辛似锦喝了口茶,道:“这世上,最执着最易变的,是人心;最坚硬最柔软的,也是人心。然而,先人花了千年时光总结出来的经验,也不过是逃避。无情,便不会伤心。不抱期望,便不会失望。”
“说得好。”李隆基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手里拎着个酒壶,颤巍巍地一边往里走,一边道:“可我若是心怀期望,又不想失望,又该当如何?”
“你这是怎么了?”辛似锦起身上前,诧异地看着他,道:“怎么喝这么多?”
李隆基晃了晃身子,没有说话。
辛似锦打量了他两眼,虽然满身酒气,但眼神清明,应当还没醉。
“到底……”
辛似锦话还没说完,只听“哐当”一声,银质酒壶掉落在地。李隆基大步上前,将辛似锦拥入怀中,紧紧抱住。隔着几层薄薄的布料,李隆基急促跳动的心,像鼓槌一般敲打着辛似锦的胸口。耳畔灼热的呼吸和鼻尖浓郁的酒香,让辛似锦有些失神。
“谢氏死了。”耳畔传来李隆基暗哑的声音。
谢氏?哪个谢氏?辛似锦疑惑。
“胎大难产,一尸两命。”李隆基又道。
谢氏?难产?辛似锦忽然想起,那日在公主别苑门口为难她的那位,约莫就是姓谢。
“妇人生产,本就是鬼门关前走一遭。你,你莫要太过悲伤。”辛似锦伸手拍了拍李隆基的背,柔声安慰道。
李隆基并未答话,只是将辛似锦搂得更紧了。
院门口闪过王毛仲的身影,似乎是追着李隆基出来的。他看了一眼院中情形,又避了开去。
倒是辛似锦看到他的身影,忽然想起了上午在阿萱院中所见。阿萱的惶恐,王毛仲的欲言又止……难道谢氏难产,不是意外?
“是你,授意的?”辛似锦的声音很轻,带着满满的不确信。这话问得很直白,也很诛心。不管用什么样的语气,其背后的意思都一样伤人。
李隆基还是没有开口。但答案已经显而易见。
“为什么?”辛似锦用力挣开李隆基的怀抱,既愤怒又不解。“她可是你的枕边人啊。”
枕边人?李隆基沉下脸看着辛似锦,道:“她不过是我府上一个最普通的舞姬。若不是趁我醉酒爬上我的塌,又恰好有了身孕,恐怕这辈子都不会有出头之日。”
“即便如此,她也罪不至死啊。”辛似锦道。
“是罪不至死。”李隆基盯着辛似锦的眼睛,道:“可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伤了你……”
什么?辛似锦不可置信地摇头。因为她吗?所以阿萱才会惊恐不安,才会让自己肚子里的孩子认她做干娘。
“你疯了!即便她犯了再大的过错,可她怀的毕竟是你的亲骨肉啊。虎毒尚且不食子,你怎么下得去手?”辛似锦看着李隆基,怒道。
“就当是我疯了吧。我只知道,谁伤了你,谁就是我李隆基的敌人,谁就得死。宗明戍如此,谢氏也不例外。”李隆基一字一句道:“谢氏心术不正,目光短浅,狂妄自大。这样的女子,一旦让她有子嗣傍身,定会搅得王府无一日安宁。我原本的打算,便是留子去母。”
然而,辛似锦却惊恐看着他,不停地摇头,嘴里呢喃:“你疯了,你疯了……”
那眼神中一摸恐惧之意却刺痛了李隆基,也惹怒了他。他长臂一挥,就将辛似锦重新带入怀中,然后不待她反应,就倾身咬上了她的唇。
他不想再听见“你疯了”三个字,更不想看见她惊讶,不解,恐惧的眼神。
这一咬,咬得极重。鲜血的腥涩味道,混着李隆基口中的酒香,瞬间就在二人的唇齿之间蔓延开来。
辛似锦疼得眼泪都出来了。可李隆基的吻极霸道,拥她的力道也极大,她根本无法动弹。
好一会,李隆基才放开她。他急喘了几口气,道:“我珍视你,胜过我自己。就算你因此怨我怕我疏远我,我依然还是会这么做。之所以选在你回长安之前告诉你实情,就是想明明白白地告诉你:若不想我再造杀孽,就保护好你自己。”
李隆基说完之后,伸出手擦去辛似锦唇边的血迹,又仔细打量了她两眼,才准备离去。
没想到,刚一转身,就看到卓杨立在院门旁的阴影中。
想来,方才的那一幕他已看在眼里。不过,李隆基一点都不在意。在经过卓杨身旁时,他甚至连眼神都没给一个。
“你,你何时到的?”辛似锦却有些心虚地看着卓杨。
“刚到。”卓杨从阴影中走出,站到辛似锦面前。
辛似锦抬眼打量他。黑了,也瘦了。看来他这一个月过得并不好。
“用过晚饭没?”
“忙着赶路,还没顾上。”卓杨伸出手,将辛似锦唇边新溢出的血丝擦尽。李隆基这一口咬得真狠,怕是没个两三天是好不了了。
“殿下也太粗鲁了些。”卓杨抚着伤口,心疼道。
“是我失言,怪不得他。让厨房给你弄点吃的吧。”辛似锦转过身,躲开他的目光。
辛似锦同李隆基吵架了。这件事在次日一早,就传遍了两个院子的每一个角落。然而,这丝毫不影响两个院子之间的往来。各家送来孝敬李隆基的礼物,总少不了辛似锦的一份,还是王毛仲亲自来送。殿下身边最受宠的萱姬的院子里,总能看到南宫华的身影。
只是,在中秋次日,八月十六的早上,辛似锦一行人启程离开前,两人都没再见面。南宫华建议辛似锦留封书信,辛似锦摇摇头。想说的话,两人心中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