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钱二巷的夏老头前几日晚上贪酒,醉后不小心着了凉,最近几日正是头疼乏力。现下看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褚家老二,心下更是烦闷。他在襄垣城教书二十多年,就没见过褚老二这么爱哭的孩子。不过是全家老大在跟其他童子打闹时,不小心打翻了他的砚台,他就哭了整整半柱香时间。
“全老大虽打翻了你的砚台,但只是洒了墨,你的砚台并没有坏。你既然不接受全老大的道歉,不如就推他一下,解解气,如何?”夏老头扶额。
褚老二愣住。
“你不接受他的道歉,无非就是觉得不解气。与其让你一直对他心怀怨怼,倒不如你现在就推他一下,把怨气发泄出来。你觉得这样可好?”见他终于不哭了,夏老头松了口气,耐着性子解释。
褚老二听完之后,拿袖子擦干眼泪,然后用力推了对面的全老大一下。全老大被他推得后退两步,才勉强站住。
夏老头看了一眼满脸委屈的全老大,继续对褚老二道:“他打翻了你的砚台,你推了他一下,这样便算两清了。但他方才还跟你道了歉,所以,你现在欠他一个道歉,明白吗?”
褚老二懵了。
在他的嘴即将再一次咧开时,夏老头指着他,道:“不管你哭不哭,现在都是你理亏,明白吗?”
“那我该怎么办?”褚老二带着哭腔,小声问道。
“现在,你再向他道个歉,你们之间就两清了。”夏老头转过身背过手,故作高深。
褚老二看了看夏老头,又看了看等在一旁的全老大,抽了抽鼻子,嗫嚅着道了声歉。
这只是夏老头执教多年的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插曲。
只是,在他继续开始教习童子们千字文的时候,书塾门口不知何时竟来了位年轻妇人。那妇人背对着院子坐在门槛上,撑着头似乎是在等什么。
趁着孩童们自己读书的空档,夏老头往门口走了两步。这位妇人衣着光鲜,发饰贵重,看着并不像是院子童子的家人。
难不成是路过此地,临时歇脚的?夏老头摇了摇头。如此装扮必是出生富贵,就算要歇脚,也不会坐在门槛上才是。
“敢问,娘子为何在此?”夏老头出声询问。
那妇人背对着他的身子微微一愣,之后扶着隐在门边的侍女的手臂慢慢站起,然后转身朝他一礼,道:“唐突了。”
这妇人约莫三十出头的年纪,身姿纤弱,模样端秀,只是眉眼间有几分冷意。即便说话时带着三分笑容,也并不让人觉得亲近。
妇人依旧站在门口,声音微哑,道:“方才听有小儿哭声,一路寻到此地,恰巧看到夫子的一番处置。我心中有疑,想要请夫子解惑,却又不忍打扰,这才一直等在此处。”
院中童子见夫子在同一美貌妇人说话,皆团团围了上来。
“老夫不才,愿闻其详。”
那妇人再次朝他一礼,道:“照常理,那位犯了错的童子既然已经道了歉,您作为夫子,应当劝另一位接受他的道歉才是。难道就因为他在哭泣,您便要迁就他?”
“并非如此。”夏老头道:“老子曰:和大怨,必有余怨。报怨以德,安可以为善?是以圣人执左契,而不责于人。有德司契,无德司彻。天道无亲,常与善人。有德之人会保存契约,但不会以此强迫他人偿还债务。天道不会偏爱任何人,只是有德之人常得善报罢了。褚家二郎内向懦弱,平日里受了委屈也会憋在心里。但人非圣贤,受了委屈,难免心怀怨恨。我让他伸手去推全家大郎,是在给他一个发泄怨恨的机会。他推与不推,都不算错。区别在于,一念成人,一念成佛。”
那妇人垂手想了想,道:“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夏老头点头:“正是。”
妇人在门口来回走了两步,道:“然而这世间的是非功过,因果对错,往往是说不清楚的。每个人衡量对错的标准也都是不一样的。就像方才,褚家二郎这一把推回去,在他看来是理直气壮,但在旁人眼里却不够大气。”
夏老头叹了口气,道:“那就要看做决定之人要的是声名在外还是自己舒心顺意了。毕竟,这世上没有那么多可以两全之事。正所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那妇人听完皱了皱眉头,似有不解。
“夫人可是不认同在下的观点?”夏老头问。
妇人摇摇头,道:“若有一事,做了不仅会名声尽毁,且余生再难心安,但又不得不做,该当如何?”
“所谓取舍之道,通俗点说,便是在你心里,哪个更重要。”夏老头虽不明白眼前这位妇人的问题为何如此刁钻,但他还是选择了最顺从本心的回答。
“哪个更重要……”那妇人将这话在嘴边小声念叨了几遍,之后便朝夏老头屈膝一礼,道了声打搅了,便慢慢转身。
一直静静立在一旁的侍女拿出两包甘氏蜜饯塞到夏老头怀里,转头跟上妇人。
夏老头低头看了怀里的蜜饯两眼,正准备回去分给童子们,门口忽然又来了两位身姿挺拔的青年男子。其中一人悄悄尾随那妇人,另一人朝他一礼,道:“请问,我家夫人方才都同先生聊了些什么?”
夏老头一愣。这该如何开口?
见他犹豫,那青年男子又塞给他半贯钱,道:“我家主子对夫人的所思所想甚为上心,还请您行个方便。”
夏老头点点头,将钱还了回去,又将方才的对话复述了一遍。
那男子听完之后,眉头紧锁。
“有何不妥吗?”夏老头问。
男子摇了摇头,朝他一礼,转身离开。
甘氏蜜饯铺的蜜饯乃是襄垣第一,平常人家若非招待贵客,基本不会买。童子们得了蜜饯都十分欢喜,有几个甚至拿随身的帕子将分得的蜜饯仔细包好,留到以后再吃。
夏老头坐在案前,看着一众童子陷入沉思。他细细将对话来回想了两遍,确认自己没有说出什么违背礼法道义的悖逆之言,这才放下心来。
辛似锦并未察觉到有人跟踪。离开书塾之后,又逛了几家铺子,买了两条材质上佳的披帛,才返回裴府。
晚上,王毛仲把辛似锦同夏老头的对话复述给李隆基。李隆基拨了两下琵琶,道:“这位夫子倒是个妙人,没有那些老学究们的迂腐之气。”
“那夫人那里……”王毛仲欲言又止。
“她这是与我相处得久了,所思所想皆是我与她所谋之事,心情压抑,才会如此。”李隆基拨了一个长调,然后叹了口气,道:“是我连累她了。”
“殿下对夫人一片真心,想来夫人也不会怪罪殿下的。”王毛仲劝道。
琵琶声急了,似沙场刀光剑影,缓了,又似妇人闺怨忧思。李隆基一边拨弄着琵琶,一边道:“王毛仲,你不明白。若心里真的在意一个人,就不会容忍自己对她一丝一毫的伤害和利用。可如今,我不仅在利用她,还将她拉到同我一样的危险境地。我知道她不在乎,可她越不在乎,我就越心痛,越内疚,越觉得自己无能。”
王毛仲想了想,道:“那就等殿下坐上那至尊之位后,再好好回报夫人。”
李隆基却笑着摇摇头。琵琶的声调更加哀婉惆怅了。
“怎么了?我说得不对吗?”王毛仲不解。
“把她接进宫吗?给她什么位分?才人?婕妤?妃?贵妃?”
“这……”
“依她的性子,就算我能废了王氏,恐怕她也不会稀罕皇后的宝座。不仅如此,只怕到时候,我想见她一面都难。再者,太上忘情,坐在那个位子上的人,是不能对任何人任何事有过深的执念的。”
“殿下……”
琵琶声哀哀戚戚,连绵不绝。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现在的我,只想好好珍惜跟她在一起的每一天。”
次日早饭后,李隆基继续去会他的歌舞伎,辛似锦在房里闷了一会,也寻了过去。
初秋的早上,微风中已经隐隐有了一丝凉意。在凉亭里坐了一小会,便觉得手脚发凉。辛似锦站起身,四下看了看,便朝舞伎们练舞的屋子去。
走到门口,恰好碰到舞伎们在排舞,一时好奇,便驻足看了会。
“如何?”一曲排完,李隆基放下鼓槌,看向门边的辛似锦,问道。
“这是你排的?”辛似锦进门,挑了个背风的地方。
李隆基点头默认。
“跟在宁州时看到的很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李隆基继续问。
厅中众人都看向辛似锦。
辛似锦理了理披帛,道:“似乎更舒缓,更庄重些。”
李隆基鼓掌笑道:“一语中的。”
辛似锦抬了抬眉,竟被她猜对了?
“作曲和编舞的最高境界,就是让不懂它的人也能明白背后之人想要表达的意思。传扬得越广,传承得越久的,才是真正的经典之作。大俗既大雅。裴公以为呢?”李隆基看向裴四郎。
“公子高见,裴某佩服。”裴四郎恭维。
他们继续排舞。辛似锦则找到昨日刚翻了几页的诗集,歪到旁边的书桌旁,有一页没一页地看着。看着看着便不小心睡着了。在梦中,母亲难得清醒。只是,她仍然不搭理自己,总对着那根银簪发呆。
“阿锦。”李隆基拍了拍她的肩。
辛似锦睁开眼,眼中全是迷茫和悲伤,眼角隐约还有泪痕。
“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那在辛似锦脸上少有的受伤的眼神看得李隆基心尖一痛。
辛似锦像是没有听到也没有看到。她扶着书案慢慢起身,环视四周,朝众人屈膝一礼,道:“失礼了。”
之后便扶着菊香缓缓离开。
她走得很慢,动作还有些笨拙。李隆基看着她越行越远的单薄背影,心下空落落的,仿若一件心仪已久的珍宝正在离他远去。
辛似锦回房之后,一直到天黑都未迈出房门半步,午饭也只喝了半碗汤。
王毛仲找到菊香。菊香说,夫人回来后就一直坐在妆台前,不哭也不笑,就那么静静地对着一根新买的银簪发呆。
到了晚上,裴四郎知道李隆基忧心辛似锦,晚宴早早便结束了。
回到院子,刚进花厅,就见菊香端着原封不动的饭菜,一脸担忧地从辛似锦房里出来。
“还是没吃?”
菊香摇头。
李隆基皱眉。他几乎可以肯定,辛似锦的反常是因为那个梦。但她到底梦到了什么,却无从得知。不知源头,便无法劝解。
房间了只点了两根蜡烛,光线有些暗。辛似锦将头埋在胳膊里,看不清神情。搁在妆台上的双手中,还握着那根银簪。
李隆基缓步走到她身旁,抽走她手中的银簪,借着微弱的烛火瞧了瞧。毫无特色的纹路和式样,约莫是备着赏人用的。
辛似锦慢慢抬起头,迷茫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侧过脸,背对着他道:“你来啦。”
声音软绵无力,沙哑得让人心疼。
“你梦到了什么?”李隆基将银簪簪到辛似锦的发髻上。
“我娘。”
“我好似从没听你提起过她。”李隆基伸手拦过辛似锦的右肩,想要将她拦进怀里。
辛似锦却一反常态地拂开他的手,道:“别碰,疼。”
疼?李隆基一愣。是受伤了吗?什么时候受伤的?他一把抓住辛似锦的衣领,将衣服拉到臂弯。
“很丑吧。”辛似锦伸出左手,抚上右肩。
李隆基微微皱眉。他这才注意到,辛似锦的右肩有两排类似牙齿印般的印记。
“她死之前,用尽全部的力气,咬住我的肩。像饿狗咬着肉骨头一样,梁嬷嬷和婶娘两个人都拉不开。她通红着眼,满口鲜血地朝我吼:带我去见他!我要见他!我要问问他到底为什么!为什么!可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李隆基重新帮她理好衣服,然后强拥着她靠到自己腰间:“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她总是拿那根银簪扎我,扎得我好疼。那根银簪的尾端坠着银珠。每当那声音响起时,无论是不是在梦中,我都会惊醒。因为我知道,她又要拿簪子扎我了。那根簪子上沾满了我的血,可最后还是扎进了她的胸口。我握着簪子,她握着我的手,我们一起,将簪子扎进了她的心口。”
辛似锦不想哭,所以即便流泪,也忍着不出声。但李隆基能感觉出腰间衣料上传来的温热湿意,能感觉出她的身子一直在抖。
他就那么站着,笔直,纹丝不动地站着。他知道,此时的辛似锦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依靠。
也不知过了多久,辛似锦终于平静了下来。她似乎是睡着了,闭着双眼,花着一张脸。她一整天都没有进食,可李隆基一点都不想喊醒她。他抱起她,像抱着一个易碎的珍宝一般,将她轻轻放到塌上,盖好薄被。然后侧身躺到她身旁,静静地看着她的睡颜。
大概是觉得她救过草原上那个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自己。以她的聪慧,也不会相信自己就是个旁人眼里的浪荡富贵公子。所以在刺史府晚宴上第二次遇到她之后,李隆基就下意识地不在她面前掩饰。他甚至暗自窃喜,在这世上还有一个人知道那个真实的他。
然而,他却从没有问过眼前这个女人,她的过去,她的烦恼,她的放得下放不下的情意,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