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大清早,在自家夫人房门口见到毛阿大和李宜德这种事,菊香早已习惯。她默默地把水盆放下,转身前往厨房,再去备一盆洗脸水。
那日,她不通报就破门而入,撞破两个主子的好事,心中又怕又悔。事后,在替李宜德置办衣裳的一路上,毛阿大同她说了许多。让她要记得殿下的身份,记得自己身为奴婢的本分,不过问主人家的事情,不泄露主人家的秘密。
菊香端着洗脸水,一边走一边出神。其实她能想什么,能说什么呢?夫人对她,已经算是极好的了,她还奢求什么呢。至于卓郎君,想来夫人心中自有计较,也轮不到她一个婢女多嘴。她只是有些替阿萱感到可惜。她长得那么美,又那么聪慧,却不被殿下放在心上。
早饭过后,县衙升堂,再次审理留县恶霸莫三郎,为祸乡里一案。受害人和证人排成了长长的队伍,物证卷宗摆了满了四张案。大堂外边围观的百姓,更是水泄不通,累得守门的侍卫不得不时刻绷紧神经,生怕一个不留神,就发生踩踏事件。从辰初一直到午末,花了整整三个时辰,才将案件全部审完。这其中还有七件案子,始作俑者其实另有其人,只因为莫三郎的名声实在太差,硬是被受害者按到了他头上。沙秉光本以为,清清楚楚地审理完莫三郎一案,便能在李隆基面前将功补过,了却这桩大事。却没想到,又给自己找了另外七桩无头案,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莫三郎犯下的罪行,判得重一点,足够他死上好几回了。但念在他下手还算有轻重,没有故意伤人性命,且悔过态度诚恳的份上,沙秉光判他罚没家产,流放岭南。
就在沙秉光审案的同时,当铺的赖掌柜给辛似锦呈上了一柄莫三郎珍藏多年的尚品宝刀,然后带着她来到莫家农庄。
莫家的农庄在一处山脚下,通往农庄的路上,有好几处岗哨,还有好些年轻力壮的青年人拿着棍棒来回巡逻。表面上说是怕庄上佃农外逃,实则是为了避免外人误闯,发现庄中玄机。
据赖江介绍说,莫三郎将作坊建在自家农庄里,由一个叫向云天的管事照看着。向家是莫老夫人陪嫁过来的家仆,自从白桐拿下相州铁矿的开采权之后,父子两代人就一直留在农庄里,替莫家和辛家处理铁矿生意。而作坊里做事的工匠,全都是莫三郎费心搜罗的孤儿。这些人无家无室,无牵无挂。自幼就被养在莫三郎的庄子里,学习生铁提纯之类的手艺。不仅如此,莫三郎还养了几位手艺精湛的铁匠,负责替他打造铁器,谋取私利。
赖江还说,从相州到突厥的整条线路里,白家只负责将铁矿从矿山里运出来,送到莫三郎的手里。至于之后莫家昧下多少,乌天泽又拿了突厥多少好处,只要不太过分,大家一直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从莫家农庄里出去的生铁,大部分由他通过当铺的渠道送往太原,剩下的则由向问天负责,贩卖到各家明处暗处的铁器作坊里。
辛似锦心知,赖江将莫家这些秘辛全都告诉她,是有意改换门庭,投靠于她。没想到的是,向云天对她也甚为恭敬,端茶递水,知无不言。不仅如此,向云天还拿出了农庄的田契地契,佃户名册,还有作坊工匠的名册。
辛似锦并不理会向云天递过来的那摞名册,只低着头,把玩着庄上的粗瓷茶碗。
向云天的意思是,作坊建了几十年,短时间内无法处理干净。而农庄充公之后,总要再行分配。倒不如辛似锦将庄子整个买下,既能给莫家一众老幼妇孺一条活路,也不露痕迹地保全了作坊。
辛似锦拿拇指沿着黑釉边缘慢慢画着圈。这农庄和作坊既封闭又隐秘,且人手齐全,很符合李隆基的要求。向云天的建议,倒是与她所想不谋而合。只是,若她出面,那沙秉光难免会联想到李隆基身上。
“三郎流放,整个莫家只剩下一众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妇孺。夫人当真忍心看着她们活活饿死?”向云天急道。他同莫老夫人商议了一夜,只要相州矿场还在,白家就肯定需要这间配备齐全的作坊。保全莫家最好的办法,就是交出作坊,以辛家的血缘作为纽带,求得庇护。只要这作坊一直在,白家就一直有一处软肋在莫家手中,轻易不敢舍弃莫家。
“我不爱受人要挟。”茶碗里的茶早就凉了,辛似锦只呡了一小口。这几年,她已经渐渐养成了,即便是大暑天也要喝温水的习惯。
“这怎么能是要挟呢?”向云天道:“这条线之所以能维持几十年,靠的就是辛家众人齐心合力。梦之姑娘同我家老夫人乃是堂姐妹,您既然继承了白家家业,那便要唤我家老夫人一声姨祖母。你们是亲人,谈何要挟?”
亲人?辛似锦眯了眯眼。崔玄暐从前也不曾见过她,却在第一次见面时,就拿她当自家子孙。还有莫老夫人的抉择。难道,这就是世家大族眼中,血缘的力量吗?
“你的提议我会考虑。在我给出答复之前,你务必守好农庄,不要让任何人进出。”说完,她拿出随身荷包放到名册上,道:“主家落难,庄上众人难免心中恐慌,你要稳住人心。至于当铺那边,官府查封之后,还请赖掌柜所有知情的伙计都接到农庄暂住。”
赖江和向云天听完之后,心中大喜。只要辛似锦没有回绝,那就还有商量的余地。
临走之前,辛似锦又四下看了看。
“那边是何地?”她突然指向东北方向的山坡。
“这一大片山,和山那边的百亩良田,都是裴家的。”向云天道。
“哪个裴家?”辛似锦心中灵光一闪。
“襄垣大户,人称裴四郎。”
“他是不是有个女儿嫁到了长子袁家?”辛似锦问。
“正是。”赖江点头。
辛似锦眼前一亮:这下就好办多了。莫家失势,其农庄同裴家相邻,裴家想买,情理之中。
回到县尉府,将安排简单地朝李隆基说了一遍,见他没有意见,辛似锦便开始着手安排。贺管事要回矿场,正好让他带信给袁道平和隆昌柜坊潞州分号的代掌柜。至于胡芮,还得代她去一趟太原府,会一会那乌少尹。
接下来的几天,辛似锦便一直住在县尉府,等待袁道平和代东泽。李隆基不知道哪里来的兴致,画了幅芙蓉花扇面交给菊香,让她照着绣。菊香出去买针线时,无意间听街上有流言说,之所以能除去莫三郎这个大恶人,多亏了临淄王殿下在背后给县令施压。针线铺子里的好些姑娘家都在偷偷议论:殿下是何时来的留县,现在人还在不在,是否有机会一睹其真容之类的私话。
“跟我在一处,是不是特别无趣?”辛似锦放下向云天送来的往年账册,看向刚同李宜德比试完射箭的李隆基,道:“若我是个寻常闺秀,还能同你手谈几局,或者是在你歇息时弹奏一曲,舞上一段,替你解解乏。”
“那样的女子平康坊里多得是,只要有钱,想要多少挥挥手就行了。”李隆基拿帕子擦了擦汗,坐到辛似锦对面道:“倒是你,怕是找遍全天下,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我怎么了?”
“不怎么。光凭你能记得我的身份,又不在意我的身份,在我面前毫不拘泥,泰然自若这一点,普天之下,就找不出第二个。”李隆基笑看着辛似锦。
“你这是在暗示我不懂规矩?”辛似锦给他倒了杯茶。
“不,我是喜欢跟你在一起时的这份随意自在。”李隆基端起茶盏一饮而尽,道:“我很喜欢在你面前的自己,可以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用担心你会不会觉得我异想天开,窝囊,虚伪,狠辣,表里不一。”
“这么说起来,你这个人确实挺糟糕的。”辛似锦啧啧两声,面露遗憾。
“嫌弃我?”李隆基一把抓住她的手,盯着她道:“晚了。”
咳咳,门口传来两声轻咳,菊香在门边一礼,道:“袁先生和代掌柜到了。”
辛似锦并没有同袁道平解释,自己为何要请他出面买下莫家那块地。袁道平知道莫家老夫人同白家的渊源,以为只是辛似锦想要尽一尽晚辈的心意,也没往别处想。左右不过是借他和裴家的名义买一块地而已,举手之劳罢了。
有李隆基坐镇,袁道平出面,还有隆昌柜坊的财力支持,莫家农庄转手得十分顺利。
正式接手过后,辛似锦又去了趟莫家别院。这别院是莫老夫人的陪嫁,不算在查封范围之内。陪莫老夫人住在院子里的,除了莫三郎的妻子,还有两个有子嗣的妾室。至于兆娘之流,早就被莫老夫人全部遣散。
别院虽没有莫府富贵气派,但胜在清幽雅致,干净宜人。
莫老夫人虽然看着瘦了许多,但精神尚好。她拄着拐杖,陪着辛似锦一边逛园子,一边说话。
“再过几日,表舅的卷宗就会整理完毕,送到州府复核。之后,再由州府衙役押送,前往岭南。叔祖一家也在岭南,我已去信,请他们帮忙照应一二。表舅所犯之罪,不在十恶之列。日后若逢大赦,我会想办法让他平安归来。”
莫老夫人停下脚步,转头看向辛似锦,道:“我本以为,你今日来,是要同我说农庄的事情。却没想到,你一字不提。我也没想到,你会称三郎一声表舅。毕竟,上一次见面,你提起他,就如同在说一个陌生人。”
“农庄的事,就算我不说,您也会放在心上。至于表舅,”辛似锦叹了口气,道:“实不相瞒,我自幼六亲缘薄,二十多年来,从未体会过亲情是何滋味。所以,待人看事难免凉薄了些。是殿下提点我,说这条线之所以能几十年不断,靠的就是辛家的血亲之情。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唇亡齿寒,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走到一处凉亭,莫老夫人扶着栏杆坐下,道:“自古以来,皇室为了权力同室操戈之事,比比皆是。殿下能同你说这番话,实属难得。
想当年,你祖父崔大郎,自幼就是人中龙凤,同辈中的楷模。有人说,他是博陵崔氏近百年来,最出众的后辈。可惜,我与他年岁相差太多,又是庶出,一直无缘得见。但我认识梦之姐姐。姐姐不仅长相貌美,而且蕙质兰心,博闻广记,待人也很和善,从不因为我庶出的身份,就轻贱于我。在我看来,姐姐除了出身,其他样样都比那位与崔大郎有婚约的郑氏嫡女出众。所有人都认为,崔大郎为美色所迷,放弃大好前程,日后定会悔不当初。可他们却风雨同舟,同甘共苦,二十多年恩爱如从前,着实让人羡慕。
崔大郎逃婚,让崔,郑,辛三家丢尽颜面。崔世伯为了给郑家一个交代,将他逐出家族,并对外宣称他得急病离世。崔大郎得知之后,自觉愧对崔家,便改名换姓,断绝了自己同崔家的联系。但血脉之情,岂是说割舍便能割舍得下的。他二人虽才智过人,但短短几年就在蒲州站稳脚跟,没有崔辛两家暗中出力,是绝对办不到的。而且,据我所知,二十多年前,崔家为了保住白家家业,不惜动用了积攒几十年的人脉,上下打点。不然,你白家早在二十多年前,就不复存在了。”
“叔祖生前,从未同我提过这些。”辛似锦垂下眼帘,想起过世的崔玄暐。
“他同你祖父乃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想来,他是觉得一家人之间,不必算得那么清楚。”莫老夫人叹息。
辛似锦在莫家别院待了大半日,听莫老夫人说起许多往事,到日暮时分,才返回县尉府。
“莫老夫人为难你了?”见她情绪低落,李隆基关心道。
辛似锦摇头。
她不说,李隆基也不再多问。只默默给她盛了碗汤。
温县尉府中的厨子,手艺平平。两人这几日的饭菜,都是玉福楼做好了送来。其中一道芙蓉老鸭汤,李隆基见她喜欢,便让玉福楼日日都送。
“她同我说起许多往事。”
鸭汤里面加了当归黄芪等滋补的药物,喝下之后,全身都暖暖的。然而,辛似锦却实在是没胃口。她拿着汤匙轻轻搅动碗中似有若无的油花,道:“说起祖父当年为情逃婚,改名换姓的往事。”
李隆基沉吟道:“辛氏虽也有些名气,但同七宗五家比起来,还是差了许多。”
“是啊,不然当年,祖父也不至于走到那一步。”辛似锦放下汤匙。不知道为什么,今日这汤闻着让人有些反胃。
“身份地位越高的人,越无法随心所欲。皇室如此,世族亦然。这些延续了几百年的世家大族,一直以联姻来保持和巩固互相之间的关系。你祖父是博陵崔氏最出众的子弟,他的正妻,又岂能是个小家族的姑娘。依我看,他逃婚之后没被抓回去问罪,已是万幸。”李隆基喝了口酒,言语间颇有些感同身受的意思。
“莫老夫人说,即便祖父改名换姓,放弃了崔家的尊崇地位和锦绣前程,但他毕竟是崔家血脉,承崔家教导,受崔家庇护,我作为他的后人,应当牢记自己的祖宗血缘,不可不忠不孝,背信弃义。”
“是这个道理。”李隆基点头。辛家的一个庶女都能如此明理,世家教养可见一斑。
“那宗楚客呢?”辛似锦看向他,神情迷茫。
李隆基愣住。原来,她是在烦恼这件事。若不找宗楚客报仇,她对不起白家无辜死去的几十条性命,可若是报仇,宗楚客毕竟是她的亲生父亲。这大概就是忠孝两难全吧。
“想不出来,就先别想了。总归,你现在也杀不了他。船到桥头自然直,说不定到时候就有办法了呢。”李隆基柔声劝道。心下却在想:其实这件事并不难。毕竟,宗楚客也挡了他的路。白家那些人只是想要杀了宗楚客,报仇雪恨。至于是不是辛似锦亲自动手,并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