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世上真的有神仙吗?”一名大约四五岁的稚子奶声奶气地问身旁拉着自己的少年。
少年十岁上下青涩模样,人虽年少,有老成之风,“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神仙么,大抵是有的。”
稚子眉眼含笑,“哥哥,你说,我们会遇上神仙吗?”
“渠儿说什么傻话,神仙如何会是我们这等凡夫俗子能遇见的。”少年停下步伐,满眼怜爱地看着个头不及自己肩膀的稚子。
“哥哥,爹爹带娘亲前往太仓山寻医,什么时候能归家?我好想他们。”稚子思绪转得飞快,眨眼间便略过神仙,念及出门寻医问药的父亲母亲。
少年抬手将稚子面颊散落的一缕发丝捋至耳后,安抚道:“应是这两日便能归家了。”
“我们每日都来这里候着爹爹与娘亲,好不好?”稚子眉眼一弯,笑得水灵。
少年俯身背起稚子,“天色不早了,我们下山吧。”
“倘或爹爹与娘亲能遇见神仙,娘亲的病便能早些好了。”稚子趴在少年背上,喃喃自语。
“孟道长,他们是谁?”白绮满腹狐疑,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少年与稚子。
孟纨强忍着头晕目眩,解释道:“此地并非现世之地。”
“并非现世?”白绮心下疑虑更甚。
“幻境。”孟纨言简意赅,太阳穴阵阵剧痛难捱,已有昏厥失去意识之兆。
白绮的心思放在突然出现的人身上,并未察觉到孟纨的异样,此刻闻言,只觉难以置信,“我们又误入幻境了?!”
孟纨对此却并不惊讶,耐性地解释给她听:“并非误入,应是有人刻意为之。”
闻言,白绮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他们追着蛮蛮误入墓地,在墓地尽头发现孟纨的三个徒弟被困于巨石阵中。两人未及作何反应,却又陷入幻境。
一个念头呼之欲出——整个墓地,本身就是一个大阵。
思及于此,白绮倏觉背心生出一片刺骨寒凉。她勉力镇定心神,却见孟纨的视线一直看向前方,眼睫眨也不眨。
她顺着孟纨的视线向前探去,那少年背着稚子一步一步往山下徐徐行去,并无异样。
“孟道长,你在看什么?”白绮疑惑地望着孟纨。
孟纨眸色深沉,仍是紧紧盯着前方,仿佛未听见她的声音,身形未动,也未出声回应。
白绮将视线自孟纨面上转移至背着稚子下山的少年身上,眼前突然一片幽暗,刹那间,她发现自己身处于一片墓地之中。
不只她与孟纨,更有方才出现的少年与稚子,此刻也在墓地中穿行,却并未觉察到异样。
忽闻一阵女子低笑的声音传来,凌冽寒风卷起一阵黑烟,一抹黑影如旋风般卷至少年人身前,拦住了下山的路。
少年受此一惊,背着稚子身形踉跄着往后倒去,这才发现周遭环境早已大变,并非上太仓山的那条小径。
见状,白绮倏地往前探出身形,小白蛇掀起一阵劲风,飞云闪电而去,却只从少年人身体里穿身而过。
少年与稚子,没有实体。
“哥哥,救我!”白绮一时怔然,忽闻一阵发着颤音的求救声传来。她循声望去,便见方才的黑影将稚子卷至半空,稚子骇得魂不附体,抽噎着向少年求救。
少年被黑影压-在地上动弹不得,挣扎着涨红了脸,泪水濡湿了眼眶,“别伤害我弟弟。”
浓烟散尽,露出笼罩其间的一副形容——人首人身,却看不真切面容。她后背生出一对灰鹤的羽翅,可将整个身形裹挟其中。
“如此鲜活的肉-体,眼睛还挺水灵,口感应当也不错。”说罢,劲风卷起黑烟,将少年与稚子层层围住。
便在黑烟将两个孩子卷至那人怀中,作势离去之际,白雾弥漫,一抹纤长身影踏着明媚骄阳悄然而至,挡住了她的去路。
“放下孩子。”一道清冷女声随风而至。
笼罩在黑烟里的人厉声呵斥:“来者何人?”
“放下,孩子。”清冷女声掩隐于白雾缭绕之中,看不真切形容。
裹挟在浓烟中的人影一噎,不耐道:“你究竟是谁?”
清冷女声不再与她言语纠缠,萧萧风声乍起,皎洁如霜雪的宽大袍袖犹如利刃,顷刻间劈向黑烟,黑烟逐渐消散,霎时化为乌有。
“姐姐,你是神仙吗?”稚子方一从黑烟中脱身,便伸手拉住清冷女子一角袍袖,他满眼星光,语气亲切而尊重。
少年抬步上前,规规矩矩一揖,“多谢姐姐相救。”
白雾散尽,只余一抹清冷背影渐行渐远,自始至终,白绮都未看清属于那抹清冷身影的面容。
始终未出声的孟纨却在此刻追上前去,“师尊……”
白绮一怔,视线随着孟纨飞快移动的身形探去,那抹清冷背影似乎有一瞬间的停留,旋即缓缓转过身来。
清风扬起如瀑般的银白发丝,她的轮廓逐渐清晰,白绮隐约听得一声轻唤。
“孟纨,别哭。”
白绮正疑惑,却见孟纨已追至那道身影跟前。情急之下,小白蛇化作巨蟒,蛇尾卷住孟纨身形,便在此刻,弥漫在清冷女子周围的白雾犹如利刃四散开来。
白绮一惊,忙不迭阖上双眸,蛇尾卷起孟纨飞身躲开白雾。
巨蟒身形落地,白绮睁开双眼四下探去,除却被她卷至身前的孟道长,再无旁人。她回过神来,意识到她与孟道长仍身处那片墓地,墓地尽头的巨石阵中,四个人影悬浮在阵中-央。
幻境中的墓地却不见巨石阵,更无孟道长那三个徒弟的身影。
白绮不敢置信,不知什么时候她与孟纨已身在阵法中心,孟道长此刻双眸紧闭,像是睡着了一样。
“孟道长?”
孟纨深深蹙眉,却未回应,任凭她如何呼唤,甚至用力拍了拍孟纨脸颊,对方也只是眉头蹙得更深,再无其余反应了。
半晌之后,白绮终于听见孟纨低声啜泣,“师尊……”他双手死死攥住白绮肩膀,指尖几乎透过衣衫嵌进皮肉里。
白绮疼得倒抽一口凉气,这才觉察到孟纨意识并不清醒,她试探着唤道:“孟道长?”
孟纨紧紧扣住她双肩,猛将她拥入怀中,口中一迭声轻唤,“师尊,别走……”他把脸埋在白绮颈侧,泪水濡湿而温热,顺着白绮颈间肌肤汩汩往下滑落。
白绮顿觉衣衫掩映下的肌肤一片刺骨的冰凉。
孟道长这是,在幻境中受了什么刺-激吗?白绮不禁如是想,却不能够确定,因她并未受到任何影响。
她复又轻唤几声“孟道长”,仍无济于事,孟纨紧紧拥着她,仿佛他稍微一松手白绮便会原地消失似的。
“好了,好了。”白绮抬手轻抚孟纨后背,低声安抚,“孟道长,别哭,我不走。”
当真是奇闻。
白绮霎时如堕云雾中,眼前的场景实是陌生,她何曾见过孟道长这副模样。
自数日前她在赤水海畔第一次见到孟道长,他便是冷淡的,不苟言笑的,少言寡语的……却从未见他如此这般——柔弱,惹人怜惜。
孟道长的徒弟们尚被困阵中,更有不明身份的人或是别的什么东西困于阵中,白绮不能视而不见,而默许孟道长在她怀里哭得梨花带雨。
她把心一横,用力推了推孟纨,“孟道长,你醒醒。”
孟纨未动,唇齿间嗫嚅声却未消,“师尊……”
白绮倏然想起孟纨曾说她有安眠奇效,更能疗伤,此刻,她想尝试一下,她是否有能力将陷入幻境中的人唤醒。
“孟道长?”白绮再度用力推一下孟纨,孟纨的身体却似有千万斤重,沉沉压-在她肩上,双手紧紧缚在她腰间。
白绮修长的两条腿顷刻间幻化为一条粗壮灵活的蛇尾,蛇尾缠上孟纨脚踝,迅速往上攀去,绕至孟纨腰腹,蛇尾猛地一用力,硬生生将孟纨自她身上拉扯开。
白绮双臂扣住孟纨肩膀,倾身上前,唇齿覆上孟纨樱桃般红润的薄唇。舌尖轻巧灵活,撬开孟纨微阖的齿关,一股冰凉气息自白绮口中送出,缓缓流进孟纨口腔,蔓延至肺腑。
良久之后,孟纨眼睫微颤,眸中雾气氤氲。白绮看见他眼眶湿润,细长的眼尾泛起薄红。
孟道长竟是——哭了。
白绮不由的一错愕,只当是孟纨误会她正在冒犯他,心下一急,猛地推开孟纨,忙不迭解释,“孟道长,我……我看你意识不清醒,给你……疗伤。”话音一落,她自己都不信。
孟纨却并无强烈的反应,确切来讲,是毫无反应。只见他神情茫然,眼睫眨也不眨地盯着白绮,濡湿的眼眶溢出泪珠,汩汩往下滴落。
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白绮忽觉心脏在悄然融化。
她走上前去,抬袖为他拭去眼角悬着的几滴眼泪,“孟道长,你究竟怎么了?”
孟纨却只是望着她落泪,仿佛白绮是他魂牵梦萦又失而复得的一位故人。
“孟道长?”白绮双手用力钳住孟纨肩膀,她意欲让孟纨因疼痛而清醒,手上格外用力,白绮明显感觉到孟纨的身体因疼痛不受控地抽搐几下。
“我……”孟纨终于有了回应,神色仍显得无措。
白绮暗暗松一口气,谢天谢地,“孟道长,你终于醒了。”
可能是白绮的声音吸引了他,也可能是白起一头银发过于耀眼夺目,总之,孟纨模糊的视线朝白绮探来,忽闻他迟疑着道:“师尊?”
白绮心头一凉,这才刚唤醒,又魔怔了?
突然一个念头跃上心头,见孟纨一副被人抛弃的楚楚可怜模样,她确是好奇得紧,“孟道长,师尊是谁?”
孟纨茫然地眨了眨眼,眼角的泪珠簌簌滚落,“师尊,不要走。”
她正满腹疑虑,孟道长不是说她有安眠奇效吗?她明明也能疗伤,舔-舐孟道长的伤口,他面颊上的豁口也很快便能愈合如初,为何她没能够唤醒意识不清的孟道长呢?
白绮从未想过,问题出在她本人身上,并非她安眠、疗伤的奇效不管用了。而是,被她唤醒的孟纨一抬眸便看见她,复又魔怔了。
她一时有些手足无措,突然感觉到孟纨开始挣扎,猛将用力把她推开。
“师尊?”孟纨眼睫轻颤,迟疑着唤道。
“白绮?”及至此刻,孟纨才算得真正意义上的清醒过来,“你……”孟纨看清白绮面容的一瞬间,唇齿间的话语便悄无声息地被他吞咽入腹。
这是孟纨第一次看见白绮幻化成人形时的模样。她的眉眼灵动而明媚,似点缀了星光,因真身乃一条白色巨蟒,如瀑发丝银白而眩目。
“孟道长?”白绮凝眸望着孟纨。
孟纨嘴角浮现一丝苦笑,他竟是把白绮当作梦境中那抹渐行渐远的背影。只因梦境中那人与白绮一样,她们都有一头银白如雪的发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