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炯小心地扶着方氏躺下,回身将灯吹灭。
方氏睁着眼,盯着头顶上黑乎乎的一团,忽地问道:“老爷,你说咱们的孩儿怨不怨我?”
殷炯翻身侧躺,手臂搭在方氏身上:“怎么这样说?”
方氏的声音在黑暗中幽幽响起,带着一点儿颤:“你知道的,我自小没了娘,不知道人家当娘的都是怎么教孩子。我自来要强,什么都要比人家好,坤哥儿、域哥儿学问好,武艺也高,我便笑颜相对。可对着离姐儿,我就忍不住……”
殷炯一下一下拍着妻子:“这是我们的错,一个孩子一个脾性,坤哥儿和域哥儿都是大大咧咧的性子,被我们训了也不往心里去,离姐儿却是个心思婉转的小姑娘,我们只知骂她,却不安慰她,还总拿别的孩子跟她比。”
方氏带着鼻音道:“我一直知道她心里不好受,却怪她不知道进取,也不去睬她。谁知我们的女儿,”她说着又骄傲起来,“她虽有些小性,却是个再纯善不过的孩子,不肯冷眼旁观表姐受难。”
殷炯笑道:“是啊,我们离姐儿也是好孩子,是咱们做爹娘的不好。”
方氏道:“还有婉姐儿,若不是我总拿她跟离姐儿比,离姐儿也不会总找她麻烦。”
夫妻两个讨论了半夜子女教养,实则大儿子殷正坤都已经成亲,眼看着自己也要当爹了,委实用不大上了。
两人委顿半晌,又互相鼓劲儿,不要紧,这不还有肚子里这个嘛,这回可要吸取教训。
殷淑离白日里睡多了,这会儿便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乱哄哄的。一时看见自己从火光中推出那个小男孩,也不知他怎么样了,有没有伤到;一时又是孤儿院的何院长拍着她的脑袋叮嘱她好好学习,将来考个好大学;一时又想到自己孤零零到了这异世,话不敢多说,路不敢多走,生恐被人瞧出破绽送到庙里烧了……
她这几天旁敲侧击,只知道如今是什么大晋朝,这家的老爷——也就是原身的爹本在朝为官,因见罪于当今,去年便辞官归隐了。
至于年号、承袭之类那是一概不知,倒是几个丫头说起皇帝来情绪不佳:“咱们老爷多好的官儿,说辞就给辞了!”
看来这皇帝在民间威望不咋地。
古代的医疗水平不行,一个落水受寒,殷淑离将养了近一个月才算好。这一个月来,她已经见过了自个儿的亲爹亲娘、两个亲哥哥、一个亲大嫂,叔叔婶子、堂兄堂姐若干,记人脸记得她头昏脑涨,恨不能再晕一回。
殷府如今有两房,殷淑离的爹殷炯是老大,娶妻方氏,夫妻二人恩爱和睦,生了两子一女:大儿子殷正坤,年前刚与妻子朱氏成亲,二儿子殷正域,女儿就是淑离了。
二房老爷叫殷灿,娶妻鲁氏,二人育有一女,还有几个小妾,分别又生了二子一女。
殷灿于科举之道不大在行,一直在家管着庶务,因长兄辞官,兄弟两个便奉着老太太李氏一道回了老家济州。
这一日惠风和畅,崔妈妈给淑离梳了个百合髻,鬓边簪了镶玉嵌紫宝的累丝牡丹花簪子,换上一件蜜合色云纹绣的襦裙,上上下下看了几遍,又将一个赤金的璎珞圈翻出来给她戴上,这才笑道:“好了。”
淑离站在大立镜前头,见那镜子里的小姑娘乌发红唇,肤若凝脂,眼睫蝶翼般长而卷翘,在眼下投出一片小小的影,眼角坠着一颗朱红的泪痣,目光流转间风情初现。虽还未长成,却也可见日后风采了。
淑离心里叹了口气,长成这副模样,不知殷府能不能护住她。
夏至笑着催道:“快走吧,别误了时辰,这是姑娘病愈后头回请安呢,那镜子又跑不了,多早晚照不行?”
淑离第一次见这里的镜子时吓了一跳,那镜子纤毫毕现,比玻璃镜也不差。电视剧里的铜镜不都是黄澄澄的,照得人脸模糊又扭曲吗?不是说古人其实都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模样吗?
她这样问,还被冬至笑了半天:“我的好姑娘,您是从哪儿听来的故事?就是那小户人家也会找人专门来磨镜子啊,何况是咱们府里。”
电视剧误我!淑离长叹。
崔妈妈领着淑离先去正院给方氏请安。
方氏如今正值孕期,情绪多变,又刚针对自己的教育方式做出反思,七情上头,一把揽过淑离,不住地摩挲她的后背:“我的儿,可算好了!”
淑离尚把握不好跟这位母亲交往的尺度,实在是她也没有给人家做女儿的经验,一时僵在那里,好不尴尬。
倒是方氏见她如此,也只当她是别扭,倒没往心里去。
殷炯坐在上首,威严端正地咳了一声:“咳咳。”
淑离忙从方氏怀里挣出来,端端正正地给殷炯行了个福礼:“父亲安。”
殷炯的胡子翘了两下,又被稳稳地压住了,他点点头:“见过你兄嫂。”
殷正坤夫妻两个并殷正域已经来了有一会儿了。殷正坤一派严肃端方,他仔细看了看淑离,板正道:“瘦了,要多吃。”
淑离嘴角抽了抽,忙应下。
朱氏是个笑眯眯的和气少妇,她一把拉住要给她行礼的淑离:“妹妹如今好了,我和你哥哥的心就放下了,你不知道那几日你哥哥急得什么似的!”
淑离又团团地谢过一圈。
殷正域别看年纪比殷正坤小,个头儿却比他高出半头,是整个殷府的海拔之最。他低头看看只到自己胸口的妹妹,伸手抚了抚她的额发,从怀中掏出个玉佩给她戴上:“平平安安。”
淑离只觉得鼻子一阵一阵发酸,充沛的爱意几乎将她溺毙在里边。她在心里悄悄给那个可怜的女孩儿道歉:“小淑离,对不起啊,占了你的爸爸妈妈、哥哥嫂嫂,我一定好好爱他们。愿你也能过得快乐。”
时候不早,殷炯和方氏领着儿女,后面浩浩荡荡跟了一群丫鬟婆子,往宁寿堂去。
宁寿堂正厅。
杨婉婉将茶水收了,责备道:“外祖母怎么又吃茶了,上回大夫还说您精神有些不好,尽量少吃茶呢。”她一面说,一面招呼腊月,“去把那玫瑰露泡一盏端来。”
殷炯从外面进来道:“外甥女说得对,老太太很该被她这样管着。”
殷老太太看着底下站得儿孙,乐得合不拢嘴:“胡说,你看看谁家的老太太连口茶都不能喝的?”
她招手叫淑离近前:“好孩子,可苦了你了,我瞧着可瘦了许多,要好好补补才是。”
淑离给殷老太太行了礼,笑应道:“是。”
那边殷灿也带着一大家子到了,众人互相厮见过,便忙叨叨开始工作汇报。
方氏将账本子拿给殷老太太,方氏指着一处细细讲,鲁氏偶尔跟着插一句,朱氏站在她身边听着。
殷炯和殷灿正在说外头几个庄子都遭了灾,今年要给他们减些租子。
几个兄长小声讨论隔壁陈州府那支红巾军。
殷淑慎悄悄凑过来:“三妹,你听说过吗?”
淑离迷茫状:“什么呀?”
殷淑慎又往她耳边凑了凑:“我听说,那红巾军的头领身高八尺,一只眼睛有铜铃那么大!”她一边说,一边真情实感地哆嗦了一下,还转头四下看了看,“你说他会不会也有顺风耳,能听见我们现在说的话?”
淑离:……
封建迷信要不得啊。
殷子涵也加入了讨论:“我也听说了,他力气大得很,比那项羽还厉害,单手便能举鼎呢。”
杨婉婉温温柔柔地劝道:“快别说了,让人知道要笑咱们了。”
殷淑慎毫不在意,瞪着眼睛:“我们都不说出去,谁能知道?婉儿你可不许告密。”
杨婉婉马上保证:“当然不会啦。”
殷淑慎便又高高兴兴地拉着她加入讨论组:“你们说,他会不会一瞪眼睛就把人吓昏过去?”
昏不昏过去淑离不知道,倒是她终于又得到了另一点有用信息:皇帝老儿不咋样,有人揭竿起义啦。
她侧头看了一眼正在跟殷灿讨论家计的殷炯,原以为这位爹爹是个迂直的封建君子,结果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嘛。
等回了自己的小院,淑离忙不迭地将身上的环佩都取下来,只将殷正域送的玉佩贴身戴着。
崔妈妈笑道:“姑娘大了,总不好还这样光秃秃的什么都不戴。”
淑离忙央道:“我出门就戴,那璎珞也太重了,怕不是有两斤,妈妈你瞧,我脖子都压出印子来了。”
冬至凑过来一看,笑道:“可了不得,姑娘病了这一遭,皮肤愈发白嫩了。”
崔妈妈替她将领子掩好,叹口气:“回头找人打些轻巧精细的再给姑娘戴。”
淑离抬起手,在白玉一般的小臂上用力一拧,疼地“嘶”了一声,眼里冒出泪花。
崔妈妈唬了一跳,忙过来看她的手:“姑娘这是做什么!”
淑离泪汪汪地:“妈妈你瞧,随便捏一捏就留下印子了。”
崔妈妈:……
救命,我家姑娘一觉醒来成了个憨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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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