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州城里出了个大新闻!前工部侍郎家的姑娘被土匪劫了去,整整一夜才回来!
贵夫人小姐们凑在一处,手里或拿着团扇或拿着帕子微微遮着嘴角,一脸忧色,眼睛里却兴奋地直冒光。
“呀,一夜啊,那……”说话的姑娘似是受了惊吓一般,素白的手拂在胸口,“那殷姑娘?”
她很有技巧地停在这里,还轻轻叹了口气,似乎是纯然为淑离感到担忧。
其他几个姑娘纷纷出言表达自己对土匪的愤怒以及对淑离的关怀。
这就是报官的坏处了。若是不报官,殷家毕竟离开济州多年,人脉不广,以当时的情形,多耽误一刻钟,淑离便多一分危险;可若是报官,不论捂得多严实,最后总会传得人尽皆知。
有那跟鲁氏不合的,此时便阴阳怪气地扇扇帕子,一双眼睛左右乱瞟,脖子一梗一梗的:“有些人啊,怎么还好意思出门!啧,我要是她们家的人啊,臊也臊死了!”
鲁氏气得浑身发颤,直欲破口大骂,亲家黎太太不急不缓地按住她,轻笑道:“听说李老太爷新近才‘娶’了一位太太,怎地一直也未见出来走动走动?”
此话一出,周围便溢出几声嗤笑。
李老太爷是刚刚说话那位的公爹,其人可谓是济州城人老心不老的典范,虽则白发苍苍,依然“雄心”不减——前些日子刚“娶”了一位卖艺不卖身的青楼奇女子为妻。
听说李家为此大闹了一场,可是李老太爷自年轻时起就是个混不吝,他在家中又摔又砸,连哭带骂,做子女的也拿他没辙,最后只得松口让这位奇女子进了门。
说是“娶”,其实也不过是哄着李老太爷和奇女子玩罢了。当然这二位当事人未必不知道,只是人家也不在乎是真的还是假的,似乎就为了图一个乐呵,或者像其他青楼女子说的,人家那是“真爱”。
这位奇女子进门后,李家真是日日不得安宁,先是几个出了门子的姑娘被婆家指着鼻子大骂一顿,哭回娘家要跟这位“继祖母(继母)”不死不休;又有李老太爷舞着棒子要求儿媳妇都来给“婆婆”请安,直把一众儿孙气了个半死。
李四太太面红过耳,恨恨地转过脸去。
黎太太对鲁氏道:“犯不着为这种糊涂人生气,骂她还脏了自己的嘴呢。”
鲁氏“噗嗤”一声笑出来,又叹道:“多亏了您,我就是个窝里横。”她带着点儿不好意思,“这些日子我们家的事也叫您受了不少酸言酸语吧?哎,”她鼻尖发酸,“多亏我们慎姐儿是嫁到您家去了,若是遇到个不讲理的婆婆……”
黎太太也叹气:“过些日子就好了,这些人整日里闲着没事可不就闲磕牙么!你只管当她们是蚊子哼哼,理她们作甚。”她握一握鲁氏的手,“倒是你大嫂子,她可好?还有离姐儿,如今可大好了?”
鲁氏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忙低下头,借着喝茶用帕子擦了:“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改日再与您细说。”
杨婉婉如今也不出门了。她原本是济州城未婚小姑娘里最受追捧的那一拨,自从父亲被流放后她就不大愿意出门,只是殷老太太一心为她筹谋打算,仍旧经常令儿媳带她往各府里走动。这回遇到这样的事,殷老太太也知道外头必说不出什么好听的来,干脆也就不让她出去了。
淑离练字练得满头大汗,夏至正拿帕子替她擦呢,桔梗便拉着一张脸跑进来,看着气鼓鼓的:“表姑娘到了。”
杨婉婉亲自提了个红漆木食盒进来,温温柔柔道:“老太太那边的小厨房熬了鸽子粥,我想着此物最是滋补,所以给你送些来。”
虽然院子里的丫鬟如今看见杨婉婉就没个好脸色,可淑离倒还算平静,她来自法治社会,凡事讲究个基本法,土匪也不是杨婉婉招来的,后果虽然严重,可按照现代法律也不会判她的刑,顶多就是来着道德层面的谴责罢了。
只是丫鬟们因为心疼她,不待见杨婉婉,这让淑离又感动,又有些不好意思。她不愿辜负了这些人的心意,想了想,便只客气微笑道:“多谢你想着。”
杨婉婉眼圈儿有些红:“妹妹说这些,岂不叫我无地自容?都是我害你至此。”
老实说,淑离对杨婉婉绝对没什么意见,但杨婉婉也完全不是她欣赏的类型。她一见杨婉婉要哭,顿时觉得头皮发麻,只得坚定地表示,这都是土匪的锅,与表姐有什么关系,表姐快来帮我看看我练得字。
杨婉婉被这么一打岔,伸手拿过淑离书案上的纸,仔细看了一回,笑道:“除了手上没什么力气,我看别的都好,比从前进益了许多。”又问,“怎么不好好养着,练字做什么?”
淑离叹道:“崔妈妈说我的风寒未愈,不许我去看我娘,我想给她传个字条让她放心。”
杨婉婉垂下眼睛,语带哽咽:“都是我不好。舅母这回是大大的伤了身子了,就连小表弟也没保住,我真是罪该万死了!”
淑离觉得脑子钝钝的,好像被一层膜包着,外界的声音传来,“嗡嗡”地响在耳边,却怎么也听不明白。她眨眨眼:“表姐说什么?”
夏至不过出去叫个茶的功夫,回来就听见杨婉婉这般说。她立时边假笑边大声道:“表姑娘,我们姑娘也该歇着了,今日就不留您了。”
杨婉婉手足无措地站起来:“啊,那,那我就先……”
“表姐你说什么伤了身子?什么小表弟?”淑离直直地看着她。
杨婉婉的手胡乱地绞着帕子,一时心慌意乱起来:“我,我……”
夏至忙推着她走:“表姑娘有事先去忙,不要在我们姑娘这里胡说八道!”
淑离冷冷喝道:“夏至!”
夏至僵着身子回过头,干巴巴笑道:“姑娘还是先歇着……”
淑离没什么表情:“怎么我现在说话不作数了是吗?”
外边小丫头急三火四地拉着崔妈妈往院里跑:“妈妈快去吧,姑娘发火了!”
崔妈妈一边跑,一边喘着粗气:“到底是什么事,你倒是先说说啊!”
那小丫头拽着崔妈妈跑得满头大汗:“反正就是表姑娘又来了,您快去看看去吧!”
等崔妈妈一进正屋,冬至几个杀鸡抹脖子地朝她比划,她定了定神,掀起帘子。
“是,是大舅母难产……”杨婉婉嗫嚅道。
夏至流着泪,用力将杨婉婉往外推:“求求您放过我们姑娘吧!”
碧莲忙去拦她:“你居然跟我们姑娘动手!”
闹哄哄间,崔妈妈掀帘而入,立时吓得脸都白了——只见淑离跌坐在椅子上,两眼发直,木木呆呆的不知望着哪里。
崔妈妈忙上前抱住她,急声唤道:“姑娘,姑娘!”
淑离的眼泪倏地落下来,她忽然激动起来:“我要去看娘!”
崔妈妈死死抱住她:“姑娘,你现在还在病中,等日后……”
“你放开我,”淑离用力挣扎,大哭,“你们都骗我,我要去看娘!”她扭动着身体,想推开崔妈妈,奈何手上没有力气,只挣出一身的汗,头发粘在脸上,天水碧的春衫乱七八糟地拧成一团窝在身上,最后只能小兽般伏在崔妈妈怀里哀哀地抽泣,“我要娘……”
这番动静如何瞒得过殷炯,早有丫头跑着去把他请来了,殷炯忍着泪,将女儿揽在怀里,强笑道:“看你折腾得这样,怎么去看你娘,让她跟着操心吗?”又叫崔妈妈,“给姑娘收拾收拾,传软轿来。”
方氏形容憔悴,一张脸瘦得脱相,阖目躺在床上,一双秀气的眉毛紧紧皱着。
淑离轻轻握住方氏的手,坐在床边。
方氏微微睁开眼,见到淑离,通红的眼里泛起水雾,一手无力地拍了她一下:“个不省心的死丫头!”
淑离瘪瘪嘴,一言不发,踢掉鞋子,爬到方氏床上去了。
母女两个头碰头躺在一起,不一时便睡过去了。殷炯在门口看着,半晌哑着嗓子道:“给姑娘搬过来和太太一起养病吧。”
这场助人为乐代价太大了,淑离后悔了。
她从小生活在孤儿院,没有父母的孩子在学校里总要受些欺负,何院长便教他们:“你们要做好孩子呀,这样大家才会喜欢。”
于是她努力学习,考第一名;她乐于助人,不管谁有问题她都去帮忙;她周到妥帖,总能让所有人都得到照顾……
可是她孑然一身习惯了,从没想过自己的所作所为会给爱她的人带来什么。
就像之前她冲进火场里救人,她当然知道何院长会为她的死伤心难过,但她还是那么多孩子的院长,总不会伤心太久的。
可不太久的伤心仍然是伤心。
隔着遥远的时空,淑离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她窝在方氏怀里,在心里说:“对不起,何院长,我让你伤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