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楚琛意料,直至混乱暂时停歇,那方也并未现身。
楚琛站在莫家后院台阶上,冷眼审视这趟赌命所得:敌我死尸被拖在一角,尚活着的俘虏缩在另一角,钱财布帛并几沓文书积在中间。
最大的收获,那些从娄旦手里借的护卫,一改曾经只充人头的拘束态度敷衍态度,相当主动地帮她围着。
文书上有血。因为它被收在匣子里,被铜钱并细碎的粗糙金银块埋着。几个先翻出匣子的饥民围着贵金属爆发冲突,字纸无人问津,最终连钱带纸都便宜了及时喊出一并分配的她。
还有铜钱。成箱成摞的铜钱。铸着繁体字的、连她这等新来的穿越者,都能看出成色相当好的铜钱。哪怕先前在院里随手一撒,都足以给攻打者造成极大麻烦……
但它们的主人此刻仆在血里,而它们被后来者起出地下。
“按约好的说法,活口和大件是要上缴。”楚琛沉声吩咐,“来六个,先把人押给娄郎君。”
走到金银小匣前,楚琛随手拿起张溅血文书。倒能看出是张地契,迤逦的繁体字,细腻的白宣纸,加盖一方鲜红的朱砂印,可惜就算把这张并那叠里的地都划进手,也当不得后世通水有电连网的那般舒适。
反正这堆自己不感兴趣、也暂时消化不掉——
楚琛随意放下,平静续道:
“布帛及杂物,诸位各取一件。拿定离手,入手不得反悔,更不可事后相争。去的先取,取完是自家拿着,还是放这都行。”
“小郎君公道!”立时便有娄家的护卫奉承道,“我等信得过郎君。”
近处有人眉开眼笑地执行,远处有人波澜不惊地观望。大敞的后院院门口,一名略有些眼熟的青年驻足,楚琛还未开口,站在身侧的范阿四倒是先迈步往前:
“#@%#¥#&*#”
“@¥&%”那人回答,略一颔首,直接走了。楚琛心生疑窦:“你说了什么?”
“我问他看什么看,没出力就想分钱啊。”范阿四道,“他说不用。就走了。”
“这大个说得在理!”当即有抓着粗布的高声附和,“楚郎君放心,我等站你!”
就不该多此一问。楚琛无语转首,令道:“最后出去的,把门带上。再来四个人,先领各自的份,领完把剩下的米面都搬出来。”
一波分配在前,这次行动的人手脚利落了许多。待莫家积存的米面锅瓢瓷碗,并新发现的几袋药草统统摆地,去送人的也回来,还跟着个低眉垂眼的矮个女孩。领头的见她,先叉手作礼,又把女孩推搡过来:
“五郎见了人高兴,说小郎君守信,他也守信。小郎君,这是阿牙。这是阿牙身契。”
……坏了。拉近距离随口一扯,这地方的人居然当真送人啊?!
楚琛快速打量一眼那矮个女孩,后知后觉地一阵后悔。可人都已经送到眼前,总不能再退回去,只得随手指了指旁边。而那领头的又拿出根带柄皮绳:
“五郎还说,想来小郎君眼下怕是还不需要佃户,但他诚心想与小郎君结个善缘。只是匆忙之间,身边无甚贵重礼物,这马鞭便作为一点心意,愿小郎君一路顺遂。”
——那怎么不直接送我匹马?是怕我领人追上来,还是觉得现在的我不够资格投重注?楚琛暗自腹诽,面上带笑接过。
礼物不算长,鞭身应当是牛皮,工艺不像后世那些编出花来的旅游纪念品,只是简单的三股编织,吞口和柄末处倒是都有雕花的铜。楚琛还未细看,钱二柱不知从哪钻出来,喜道:“是好鞭子,郎君若不中意,小的却是喜欢……”
楚琛作势要抽,他躲开了。
此时,院门关闭,这处规模不逊于前院的院中站着的,算上她自己和新来的阿牙,共计三十九人,比她原本预计的要少了十几个。
这少去的十几个里,有半路溜走的,有混战时自行跑路的,有俩因为看上同一匹光亮如镜面似的绸缎而互相攮了的……不过人数少些,正合她意。
楚琛瞥眼盛文书的小匣,抽出地契借条,取出寥寥几颗金豆,往显眼处放了,让匣中只剩铜钱,与一堆约两指大小的粗糙银块。楚琛双手交叉,于胸前推出,向院内的三十七人正色说道:
“多亏诸位弟兄这趟冒险,这才能搜罗到这些米粮,让更多人饱腹!来,都过来,每人分三块。”
一时没人动。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们知晓,楚琛要求闭门,定是要主持分赃,大伙儿的确也对那口从地里挖出的大箱铜钱垂涎三尺。至于那贵重的小匣子,虽说人人眼热,但大伙来路各不相同。看看一旁几具横陈尸体,又念及先前那个“上交”的说辞,一个个倒也按捺住了贪念——
——万万没想到,这站姿挺拔的少年郎竟如此豪气,二话不说就要分匣中之物!
“这……”终于有人按捺不住,迟疑着开口:“小郎君,你当真要分啊?”
“分又何妨?”楚琛微笑反问,自行捡了四块碎银装了。“怎的,你是怕拿了小的吃亏?谁给他找个称来?——哦,对了,先前挖过钱箱、搬过尸首的先拿。”
“小郎君说岔了。”又有人冷笑一声。是孙顺。他自人群中走出,一路走到最前,嗤笑道:“莫家那把租秤,一担谷子上去就要少算一半。谁敢拿银子往上称,怕不是要倒欠一笔!”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哄笑。孙顺又道:“我搬过米,搬过尸,挖了地,大伙儿都是看到的。郎君,赏小的三块。”
一有人领头拿钱,娄家护卫与饥民便一个个的凑了过来。楚琛不得不又补了声排队,只觉嗓子越来越有扮作另一性别的底气。然而,事还没完。待这波分赃完毕,小匣子里碎银块所剩无几,楚琛瞟眼铜钱箱子,轻咳一声:
“铜钱每人三把。对外,只说我分的铜钱和布。”
“郎君说的是!”有脑子快的飞速附和,“小的进来,确实只见着铜钱。”
“郎君可得把铜钱补进去啊!”
“俺们郎君还用你来教?!”
“是也是也,”另有人嬉笑道,“这一箱箱一吊吊的,谁见了能挪得动步?”
“最好是能挪动。”楚琛淡笑,“咱们拿完,还要喊曾郎君的人来,还有其他家的公道要讨……诸位,可愿助我?”
院子内三十七人,半属娄家护卫,半是饥民。众人动身之前,原本只想着充个背景,帮衬着嚷个几句,趁乱偷偷摸摸拿些装些便也罢了。此刻,听着楚琛楚琛话中之话,兜里有碎银压着,肩头有布匹垂着,眼前还有铜钱望着,一个个登时轰然应诺,人人喜眉笑眼。气氛正浓时,后院门处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这扇因前门被毁而侥幸保全的后门是被结实地闩上的。这一声巨响过后,又连着几下沉闷的撞击声。显然是有人在外头拼命踹门。不需楚琛开口,几个娄家护卫早已拔刀在手:
“咱小郎君办事呢,谁啊?”
“直娘贼!”范阿四怒骂一声,“准是那拜土的去告——”
“告什么?”楚琛斩钉截铁地打断他,“我等先攻破这院子,哪路英雄当面,也该我等先取。”
此时院里的活人,除了瑟缩于一旁的少女阿牙,尽数分得了好处。这话一出,顿时附和声众。那撞门的似乎被这气势所慑,暂是歇手。
楚琛亦抬手,众声骤静。
“自己的装好。”楚琛压低声音吩咐,又抓起文书金珠,塞进匣里,再填铜钱。一切妥当,从容示意开门:
“何事?”
门外,一个面带血痕的陌生瘦子,并三个手持木棒锄头的饥民。瘦子一见院中情形,顿时冷笑出声:
“好啊,轰走我的人,却在这聚众贪赃——”
“——我道是谁。原来是先前逃命逃得最快的,又回来叫唤了。”楚琛懒得废话,“咱们继续分。这次排队啊。”
“你!你!——这是要交曾郎君的!”
“是要充公。”楚琛莫名道,“但我等先破这院——”
“我先破的!我放的火!”
“你点完火跑了。你,和你的人。”楚琛理直气壮道,随手摘下腰边刀子:“你瞧,我才殺的人……哎哟,这血被我惯性擦了,不过刃上是还有点,你要看吗。”
楚琛提着刀,自顾自地往前走,一副要炫耀战功的模样。而她一抬腿,身后娄家的护卫们纷纷抽刀。金属摩擦声里,瘦子面色剧烈变幻——
“你别逃了!”他高声嚷嚷,“我必要告知曾大郎!”
“不送。”楚琛站定摆手,而那瘦子果真转身就跑。众人哄笑一片。笑过之后,楚琛指着瘦子逃窜的方向,故作无奈道:“还请诸位为我作证,破庄院时究竟谁为首功。”
“自是郎君之功。”有人冷笑着说,“那根麻杆,怕不是放完火就躲进沟里去了。”
“他用得着躲?往地上一躺就是根柴火!”
“是极,地契、借条、铜板、金豆子都在,敢往郎君身上泼脏!”
“谁敢污蔑楚郎君?我当先不允!”
“小郎君……”孙顺忽然出声,视线落向院子边缘那堆连外袍都被剥走的尸体上,表情竟依稀露出几分解脱意味:“倒也不必再去别家了。整个清风镇,就富了个莫家。”
他的话里透着一股源自熟悉的笃定。楚琛不禁问:“你是本地人?”
“是。”孙顺应道,“我家的地被他们夺了,我爹娘想讨个说法,没讨到,都死了。”
“而且小郎君,镇里就莫家的墙最高,这时候了……”
的确。这时候了,该抢的早就被抢光了,暂时没被抢的,想来一时半会也翻不出什么东西。
但这根本不是抢劫的问题。
“你觉得,我是什么人?”楚琛问。
孙顺一怔,腹诽那还能是什么人?大伙都河滩边上成的队列,难不成此番顶了个义字,还真当自己成了义军?可转眼,却见楚琛将手一挥,肃然道:
“诸位弟兄!莫家多行不义,这才导致今日。如今首恶伏诛,但还有许多弟兄在外不知情况。若是惊扰了无辜百姓,岂不是坏了咱们聚义的名声!”
孙顺目瞪口呆。而其余护卫与饥民,本就瞧楚琛大为顺眼,又听楚琛三言两语,将这黑吃黑的勾当装扮得如此理直气壮,一时连腰杆都更直几分,纷纷附和:
“那不行!”
“咱是好人!”
“在理!”
更有一急性的高声大叫:“听小郎君安排!”
顶着众人灼灼目光,楚琛吩咐阿牙留守,又从饥民和娄家护卫中各选一半人手,让剩下的人清点财物,再度往前。
现在,哪怕曾放或娄旦陡然翻脸,要杀她和李氏,那也得找个过硬理由了。
等她带着钱财和这些个暂时拉拢好的手下回去,希望李氏不要过于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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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之用人,御以威,结以诚,功必赏,罪必刑,由是势成。——《齐末纪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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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分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