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邦管辖的大部分星域都以通用语为标准语言,但其实不同居住地、不同族群的人类总会有着各自的方言。
使用同一种语言的人,会在对方身上寻找到归属感和认同感。
在超过百亿的庞大人口基数下,法赫纳和它的主导者诉说着只有彼此能够听懂的话语。
“卡兰,他们挖掘得太深了。”
阿卡夏裂隙的出现地点并不固定。
它们可能出现在空无一物的深空中,也可能隐藏在某处地表之下。以坚实岩土为依托的裂隙分泌出粘稠的黑色,于四通八达的大地腹腔中凝结成块。
人类凿穿星球的肺管与血脉,将这血块开采出来,让本不该存在的污染伴生物重新融化为流淌的黑金。
“别吃,朗说得对,你不能什么都吃。这次和纽卡斯尔星不一样。”
高悬于近地轨道处的星舰试图劝阻对方,它看见那些透明的潮汐借着之前的震动,沿着深重的泥土不断向下蔓延。
“你自己也说过,这样的东西包含着太多杂质,它们不好。”
“我不会触碰那些异种,无论如何我没有吃死人的癖好。”
卡兰变得相当容易困倦,这一切和猎犬领队的话语有关,然而自异种扫荡战结束后大量吸纳地底的污染源才是最根本的原因。当祂的身体舒展,翻搅起来的潮汐全都呈现出不祥的深黑。
“但是所有的污染必须回流,它们不该出现在这一边。”
“你现在不用为他们的命运负责了呀。”
法赫纳如果能像人那样做表情,此刻一定皱起了整张脸,但是眼下它只能在屏幕上刷代码。
“卡兰,我很喜欢人类,也很想贴贴他们,但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坏人。如果他们选择挖出这些东西,那么就该承担起相应的代价,他们知道星核能源开采时所伴随的危险性。”
“而且有的人类做出了很多不好的东西,我明白这种行为的性质,这是自作自受。”
“他们不知道。”
人类操纵着金乌,在和按下暂停键的猎犬监判队对峙谈话,毫不退让地质问对方搞错了敌对目标,卡兰人形躯壳的下半部分全数融化在链接栓的液体中。
男人觉察到了这一点,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执拗地不曾放手。
卡兰属于人类的情绪处于接触不良状态,但并未完全消散,只是有点断断续续。
“法赫纳,付出是不对等的。”
祂的整个身体几乎盘踞在星球的内腔中,把那些附着的、不该出现的东西全部刮掉。
“你阅读了旧地火柴与镭的故事吗?”
可能是因为片刻前的拥抱和亲吻太过突然,临时卡了个bug,导致这次祂的状态比之前稍稍温和一些,会同自己的半身多进行几句对话,也包含着少许柔软的色彩。
“关于女人的故事。”
“唔。”
狗狗舰小声说。
“我读了。我就是觉得你刚刚非常生气,因为他们的领队说要将你带回……科学院。我以为你不想管了。”
具有自主意识的星舰接入的是人类的大数据库,不需要通过日积月累的学习而获得知识储备。
“知道的人不会触碰这些东西。”
人类的部分与阿卡夏同源者的部分难得达成了相对稳定的统一,不再争夺主导权,让困倦的精神没有再滑向更为涣散的深渊。
卡兰的右手牵着男人的手指。
人们将这种情况称之为精神镇痛剂,他想。
过于唯心主义的新奇感受,令曾经的帝王感到一点点好奇。
“那些因此烂掉牙齿、下巴脱落的女人,她们在从事工作的最初,并不知道白磷与镭是有毒的,法赫纳。”
“所有在矿场劳作的人也一样。他们听说过异种和污染源的可怕,但是并不知道侵蚀是如何作用于人体的,也不知道要怎样减少感染的机率。这些劳工一生都无法离开固定的区域,除非矿床彻底干涸。”
他和自己的星舰相隔遥远,但是在无限延伸的裂隙中,他们又是紧密相连的。
“一旦地表污染清理完毕,联邦会命令这些劳工重返矿场,也会从其它地方调来足够多的开采人口进行补充。”
“你不能去责备一个无从获取相关信息的人,认为愚笨是值得嘲笑的事。人类没有数据库,他们要先获得一个学习的机会,才能有机会去理解知识与道德。”
“你喜欢人类吗?”
法赫纳小声问:“我觉得你喜欢。”
“喜欢对于我来说并无意义,正如我不太在意他们是否会于未来的某一天迎来毁灭。”
吞吃下大量污染源的潮汐开始缓慢回拢,其中一部分直接将那污秽的事物卷集着,带入裂隙深处。
阿卡夏会分解一切,记录一切。
“但不太完整的责任感仍旧残留在我作为人类的那一半意识中。”
“可是你的精神很平静,没有再加速瓦解。”
法赫纳慢慢地说,它阅读着主导者的一切:“你想到了什么快乐的事情吗?”
“一些不太重要的事。”
他和星舰的交流其实很快。
朗与猎犬的对话重启走过短暂的几轮,地面刚刚自震动中平息,意识相贴的双方已经以人类无法理解的频率交换过大段的对白。
“一些……很小的事情。”
在前往矿星137之前,人类躺在休息室的床上,圈着侧身而卧的白山羊,说了很多关于过去的故事。
那粗糙的手指在卡兰的手心轻轻地划过,有时是拼写一个名字,有时是比划一个来自于方言的单词,朗在看过来时总是带着笑。
“我们刚住到一起的时候,许多新兵连通用语都说不好,大家拼了命地从偏远星域挤上征兵船,又来到卡姆兰。我们搞出一个记事本,经常凑在一起记录下不同语言的翻译内容。”
那沙哑低沉的声音散落在柔和的休息室中,男人金棕色的左眼在昏暗的光线下很明亮,没有任何令人生厌的浑浊,仿佛一部分年轻的心性仍旧活在他的身上。
他们面对面地躺着。
“一开始大部分是骂人的话。”
对这件事感到点羞赧似的,那长长的睫毛垂落,和男人冷硬的脸颊线条相比,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柔软姿态:“你知道的,青年人凑在一起时,总会学一点傻里傻气的东西。”
“但后来它变得复杂又丰富,大家在闲得发慌的学习过程中传来传去,涂写着各种语言。”
“比如回家,比如想吃面包,比如别害怕下一次的训练。”
慢慢地将自己的人生展现给同伴看,直到灯火熄灭,朗的声音在黑暗中中严肃又温柔。
“大家用很多很多的语言,写满了一整个笔记本。在那之后,还有了第二本、第三本,直到……”
直到这些曾经的痕迹和卡姆兰一起化为灰烬与残骸。
“所以你看,即便巴别塔倒塌,我们也总是能想出别的办法。”
历史根据其载体的不同,总是呈现出暧昧不清的状态。
旧地的人类在尼罗河流域挖掘出大量石碑,清晰地篆刻着帝王纪年,却无法判定内容的真伪。而在更遥远的东方,人们会就唯一的历史基点之前是否存在过一个未曾留下记录的朝代而众说纷纭。
当这深深的车轮滚过一遍,所有的淤泥沉淀下去,只有活着并且继续前行的人类,才能将属于过去的事物带往未来。
刮过一整颗星球的潮汐渐渐平息。
卡兰最后呼唤了一次自己的半身:“能封闭那些裂隙吗?人类会处理地表残存的部分。”
他有些累了。
狗狗舰摇摆尾巴:“我从另一侧试试,完全封闭很难,但只要人类不再深挖,这颗星球会活上很久很久。”
看了一眼对峙中的双方,片刻前微薄的怒意已经逐渐平息,卡兰注视着半跪在地上的女人。
他尝到一些茫然的愤怒和不解,就像沸腾的岩浆突然被扼死,永远也寻找不到出路,只能无穷无尽地灼伤自己。
“塔娜。”
他在通话频道中呼唤了一下对方,这一举动令身边保持着警戒的男人稍微侧头,像是对于他的突然开口感到诧异。
这一次,曾经的新型人类没有说出对方的姓氏。
“我在黑市S713星球,听到了一些传闻。”
猎犬小队围拢在队长的周围,防护盾死死地将他们的领队保护在屏障之后。
他们看起来警惕又冷漠,对外界的一切都抱持着不信任的姿态。
在异样环境中长大的新一代武器,有着自己的小族群,他们既不属于人类,也不属于科学院,就像是在冰天雪地里挤成一团的猎兔犬。
海因茨召回了自己那倒霉玩意儿的部下,脖颈被割伤的猎犬躺在地上,他的同伴正死死地按压住伤口,用修复膜进行急救。
中型舰只即将降落,Ignis的驻军也迅速赶来,争斗卡在一个即将升级的平衡点上。
“黑市贸易商告诉我,他们将大量的尸体运送往联邦。”
卡兰的话语很慢,眼下他每说一句,都要停顿一会。吃下矿星137的污染,就像是空腹的人类大炫了一顿变质食物,本该和他融为一体的部分正在让透明的潮汐化作黑色。
这导致他在阅读对方情绪时非常疲惫。
“你曾想救下那朵枯萎的玫瑰,那是你循规蹈矩人生中的唯一一次例外,你为一名只见过两次的陌生人停下脚步。”
朗或许没有这样直白的读取能力,但男人过于敏锐的直觉,让其在发现猎犬领队对着一颗崩塌的头颅发呆时,窥见了端倪。
他凭借着自己的观察将一触即发的冲突硬生生地往后压了一轮。
但卡兰直接掀开那层盖子,让一切暴露在日光下。
“你从未想过这个脆弱的梦境会碎裂在你的面前,因为你将他们安置在了足够远的小玫瑰星域,你额外提醒了那些人尽量保障他们未来的生活。”
“你以为你可以留住一个濒死的孩子。”
“我们谈谈吧,塔娜。”
卡兰的右手覆盖着一层暖意,人类没有惧怕坍塌融化的骨骼,仍旧死死地抓着那冰冷变形的部分,像是怕他突然融入黑暗中消失不见。
曾经的帝王为此停顿一瞬,他收回了自己不曾说完的判决,也收回了那些即将流出的血。
“谈谈关于科学院,关于污染物的后续处理。”
舰群如盘旋的飞鸟般泅游不去,他们站在命运的分界线上。
只要猎犬监判队的领队站直身体,给出一个降落或是攻击的信号,所有小狗就能够回到曾经熟悉且安心的环境中。冰冷的训练基地,定时的探查观测,日复一日的训练。
向前一步,则是看不到尽头的黑暗未知,那条路荆棘丛生,坎坷遍布。
卡兰注视着自己的后辈,他闭起眼睛。
“也谈谈关于猎犬小队的一切。”
*关于小玫瑰的故事,序章2出现过具体描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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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第五十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