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108瞪着面前的食物。
那些爬来爬去的机械臂只给他留了张嘴,多一根能动的手指头都没有。
高大的逃亡犯端着盘子坐在他的对面,甚至还在因为这滑稽的场景而发出恶毒的低笑。
非常坏抓捕目标,令小狗的脑袋嗡嗡叫。
法赫纳过足了近距离照顾人类的瘾,殷勤地将东西往对方嘴里塞。
它之前也想对朗这么做,但是卡兰担心精神状态不稳定的乘客放弃治疗,所以盯得很紧,表现形式也有点护食,于是读过太多庞杂糟粕小说的星舰瞬间领悟“不当电灯泡”的精髓。
D108不一样,D108是全新的小狗。没什么善恶观念的一方就像拿到新玩具的小孩子,总也忍不住上手摸摸。
“卡兰不让我太近地接触人类。”
发出唉唉的叹气音,在朗看不到的地方,法赫纳激动得甩尾巴。
“他说人很脆弱,很容易死,需要小心谨慎地照顾,还要很轻很轻地爱护他们。”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令男人的的耳朵有点烫。
朗算是明白自己同伴的一些离谱的操作从何而来。认知和正常人不太一样的卡兰居然在很严格地践行这一点——所谓的“很轻很轻地爱护他们”,虽然无论是乱回式打断还是旁若无人地牵手,某种程度上都呈现出一种不顾他人死活的美。
第一勺食物被喂到嘴边时,D108甩着脑袋试图拒绝。
但人类在体力和精准度方面是打不过AI的,法赫纳就像掰开小狗嘴巴灌药片一样,直接将那口小蛋糕怼到对方嗓子眼。
D108觉得又香又甜又想哭。
他被夹在两位绑架犯——大概是两位——中间,连吃饭都由不得自己做主,这份深刻的屈辱令他紧紧地咬住腮帮子。
而看上去更像一名正常人类的前任舰队指挥官,还在面不改色地做出落井下石的恐吓,嘴角的弧度看起来相当恶劣:“有毒。你猜得没错,我就是想用甜食毒死你。”
“哇,他原来是这么恶劣的性格吗?”
法赫纳的另一部分精力放在卡兰身上,同自己的主导者叭叭地聊天。
卡兰其实没睡着。
他的自我意识和那堆杂物很难分家,属于祂的部分一旦睡去,就将陷入一场漫长的休眠。因此他闭着眼睛小憩。
法赫纳的话语令他发出轻笑,融化了一半的身躯缓慢舒展。
“这样很好。”
刚被带回船上时,他的人类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状态,好像不太想继续活下去,只有在痛到忍不住的时候才会发出一点模糊的呻吟。
但现在,恢复了活力的男人渐渐展露出原本的性格,有点皮,有点蔫坏,也很温柔。
他很喜欢对方的这副模样。
D108其实非常想吃小蛋糕。
他们在外勤时总是会看到一些正常人类的食物,那些食物看上去美观且香甜,同科学院提供的营养剂完全不是一种东西。但是准则不允许他们吃。
每次结束任务后,研究员都会给他们做一个全面体检,偶尔也会像牲口市场那样检查他们牙齿的健康程度,乱吃东西将直接影响到血糖之类的指标,也存在同队举报的风险,很轻易就会被管理者发现。
研究员认为其它食品是垃圾,更会增添无用的物欲。武器只用正常维护,上一上名为营养液的机油即可。
如果狗群第一次尝试了生食,第二次就会被非必要的目标吸引走注意力,第三次则会围着主人吠叫以寻求更多。
科学院曾经抓获过偷吃的猎犬,他们将那只狗摁在所有行动成员的面前,用齿轮打碎对方的牙,金属和牙床骨骼接触的刺耳声音伴随着飞溅的血液,几乎成为所有目击者的噩梦。
“如果你们学不会管理自己的嘴巴,我很乐意帮助你们进行口腔清洁。”
研究员说。
但D108从未想过,自己的第一口人类食物,居然是被绑架犯塞进嘴里的。
他的成长时间还是太短,并且相当幸运地更换了一位不以折磨部下为乐的领队,甚至不再实行斗兽场式的末位残杀淘汰制,这种封闭的环境令他还存留着一点点的傻气。
他可能快被毒死了。
他要是能早点尝一尝这神奇的味道就好了。
“他不能吃太多。”
朗温和地提醒法赫纳:“马普兹科学院长期用营养剂喂养自己的队伍,有时候甚至会在猎犬进行睡眠修复时,以鼻饲的方式供给配料。他们习惯接受少量流质食物和各种药剂,一次性食用过度的正常餐点会令他的胃部难以承受。”
听话的星舰不再举着一团机械臂疯狂塞,法赫纳发出理解的声音。
“好的。”
但它没忍住小声的嘟嘟囔囔:“可是我做的东西非常美味,不能吃掉真的很可惜呀。”
“抱歉,我忘记提醒你。但是它们不会浪费。”
男人伸出手,把对面的盘子端过来,在D108瞪视的目光中,轻飘飘地插起一块片刻前被自己评价为“有毒”的小蛋糕,镇定自若地送进嘴里。
“谢谢你,一如既往地好吃,有小麦和鸡蛋的……”
说到一半他想起卡兰不在这里,于是笑着将品尝感言咽下。
“也谢谢你呀。”
星舰慢慢地说:“很久没有人吃我做的东西了。”
它的“手臂”抱着人类。
“慢慢来。”
朗摸了摸蔫哒哒的机械臂,法赫纳在很多时候像个孩子,怀抱着可怖的毁灭性武器,但思维却跳脱随性。
卡兰其实将对方教得很好,星舰有点黏人,也对道德不太感冒,却从未带有恶意。一些孩童会拔掉蜻蜓与蝴蝶的翅膀,但法赫纳在触碰人类时谨谨慎慎,朗让它停止,它就立刻停下来。
“新乘客需要一段恢复时间,他的饭量会逐渐增大,到时候你将拥有两位食客。”
男人说。
“所有人都会喜欢你准备的食物,你是最棒的厨师。”
“哎嘿。”
得到夸夸与承诺的一方很快便不再难过。
星舰一边高兴,一边同自己的主导者交流。卡兰最终再度共享了意识,于是法赫纳的精神触须懒洋洋地盘踞在对方的身体深处,以无声的形式诉说着难以解读的话语。
“卡兰卡兰,我们真的不能带走他吗?我很喜欢很喜欢他,喜欢到想要同你们永远在一起。”
一连用了两个“很喜欢”的形容,甚至将曾经遭到否决的提议捡起来进行二度试探,可见狗狗舰确实是认真的。
“不能。”
困倦的一方也变得相对严肃,温和地回绝这个请求。卡兰很少直截了当地拒绝星舰的撒娇。
“他不想要那样的善意,所以我给出了自己的承诺。”
叹息着同自己的半身贴合,主导者的身体依旧呈现出轻微涣散的状态:“很抱歉,我睡了太久。首都星还存在时我又太过疲惫,没有花费足够的时间教给你一些事物。”
“会动的蝴蝶与花豹都很漂亮,它们和标本不同,法赫纳。”
他的一部分同样注视着正当着小猎犬的面吃蛋糕的男人,被捆得结结实实的puppy看上去要被气哭。
朗压根没问猎犬监判队的秘辛,也没有试图挖掘科学院的计划,人类慢条斯理地分割着盘子里的食物,“友好而善意”地同D108介绍这一颇具小玫瑰星域风格的甜品。
稀里糊涂的D108看上去又挫败又茫然,甚至还有点咽口水的嫌疑。
这景象令卡兰身体上的无数眼睛和唇舌都泛着笑,交流时的波动变得柔和。
“你的灵魂自数据中诞生,所以你认为一个人的一生可以浓缩成简短的代码,他们的出生日期,他们学会喊出第一声妈妈的日子,他们进入学校、认识同龄人、收获年轻的爱情,然后步入婚姻,奔赴战场,拥有了一个自爱意抑或恨意中诞生的婴儿……死亡降临时,这些都会成为记录的轨迹和简短的数字。”
“我不会因为剥夺任何一条生命而痛苦,也会想要收集自己喜欢的宝石。”
正如他面对几欲倾塌的帝国时,采取了严厉而毫不留情的做法,又或者是在某些时刻恶劣地向有点喜欢的人类提出邀约那样。
“但我可以理解那些短暂的人生和永恒的意识碎片的区别。只有当他们活着,长长的程式才会无止境地编写下去。一切关于未来的可能性,都包含在‘活着’这个词语中。”
“你爱他们鲜活的样子,想要看着永不重复的数字长轨开出新的花朵。”
星舰默不作声地拱在他的怀里,将庞大的身躯缩出一部分,发出吧嗒吧嗒的拍击,现在祂们如同一对陷在新雪中的怪物。
“所以我不会带走他。”
“好的。”
法赫纳小声说。
“我不再说这样的话了。”
会客厅陷入现实维度所无法照亮的阴影中,那是裂隙的延展部分,蒙昧的界线变得模糊又怪异。
白山羊的壁画和墙面家具全都在融化,仿佛一口深深的泥潭。
卡兰也沉默了一会。
“我很抱歉。”
他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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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第三十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