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一片攻讦声中,三月过去了大半。今年桃花在襄原城里早早鼓起花苞,但城中的人们却没了赏花的心思。
由于国中渐渐流传起王上被太女、上将军软禁的消息,都城一时人心惶惶。各地贵族郡守从封地调集私兵,却屯兵樊王域远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皆按兵不动。
贵族虽名义上是王的家臣,但在自己封地里也是个手握万民的领主。如今襄原消息闭塞,樊王一事未有定论,他们也乐得隔岸观火。
再者,有了昭禾王的先例,谁知道这位仲谦姬会不会成为昭禾王第二?
好歹她还是个名正言顺的太女不是吗?
九王姬府前,往来陌生的面孔渐渐多起来。荒玉辟光整夜整夜大睁着眼,生怕混进来什么坏家伙威胁到他们主上。
与举国上下忧心国家大事相比,最近更让君宁担心的却是眼看着要生产的夫郎。
去年被强留在府中的医官终是走了,毕竟人家年纪一把,有家有业,总不能一直在这里耗着。何况安胎是一码事,若说接生可真难为了老夫人的脸皮。
君宁眼见萧融雪每日神情恹恹地窝在床上,着急得夜夜失眠,却还不得不强打着精神安慰对方。萧融雪天生体弱,头胎更为凶险,这万一哪天突然要生了,难道还让一众门外汉亲自上阵吗?
屋中烛光如豆,握着男人汗津津的手,君宁脸色阴沉。这两天萧融雪已经隐隐感觉下腹坠胀,怕是就要生产。
此时此景,或许是该放手赌上一把?
静默坐了许久,心中却罕见的对自己的决定产生了犹豫。不知何时,荒玉出现在她身边。
“主上,您托属下向相邦传的话,属下已经传到了。”
相邦祝雍自从去年一场大病,就感觉精力不济,早早告长假回到家乡修养。后来更听闻她与三两老仆游历各地,却是来无影去无踪,君宁费了大半年才好不容易联系上她。
“相邦怎么说?”
“各地布置您不用担心,至于您托付的另一件事,人已经到了襄原,绝对可靠,只是没法子进府。”
君宁点点头,目光晦暗。
“我最近,倒意外听说了个法子。”
所谓的法子,似乎是个上天掉下来的意外。几日前君宁心烦在院子里闲晃,就听到一墙之隔的下人院里有个女人在嚷嚷,说是自己能从这笼子似的地方逃出去,而且就快成了。君宁派人暗暗寻访才发现,那女人是府中园丁,平日在地窖里养些需要保暖过冬的花苗,结果自从被圈禁她就偷偷在地窖里挖密道。地窖正临着院墙,那女人对挖洞很有本事,三挖四挖的还真让她挖通了。君宁便令人将女人看管起来,一边监视着,一边让几个信得过的仆从继续将地道挖得远些。
既然如今已经找到信得过的大夫,万事俱备,那便理所应当的该尽快动作起来。
同荒玉一起下了地窖,地窖潮湿,到处都是泥土腥味。一个穿着粗麻衣服的女人跪在地上,给君宁叩首。
女人生的偏瘦,却肌肉紧实,看样子很有把力气。君宁扫了眼也没细看,便道:
“这些日子辛苦你了,待等一下密道挖通,你便自行去吧。切忌不可对任何人提起此事,吾会派人看着你的。”
女人呐呐应了声便退到一旁。君宁四处看看,觉得倒还牢靠,便朝影卫点点头。
荒玉带着几个二等影卫行了一礼,便窜进密道深处,那女人也连忙爬起来跟了上去。
君宁等了一会,便随众人离开地道。木板划开,几点冰晶落下,君宁抬起头。
原来是一场春来迟雪。
那盈盈飘落的雪映着刀剑的反光,晃的君宁眼睛生疼。她站了半晌,抖抖裙摆,爬出地窖。
小小的下人院里早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兵士表情肃杀,密密麻麻站着,剑戟一同朝向站在院中央的少女。
不一会,兵士从中间分开,一老一少两名女子走上前来。
“吾妹,你终究还是等不及了。”
年轻的女子一身浅藕色深衣,素白发带,神色悲悯。在火光的映衬下竟有几分圣洁的意味。
“明明以幕僚之身,在太女府中安心再留几年,吾的一切就都是你的。你为何,要这般急呢?”
掩着口轻轻咳了几声,曾经秀雅的女子已经瘦成了皮包骨。她转头看向满园兵士。
“私设密道,意图逃府,这是抗命的重罪。吾妹,吾是实在容不下你了。”
君宁转开眼,表情无悲无怒。她顺着吵闹的声响看向不远处,被一群兵士围着赶出来的萧融雪和滕晗。
他们并未动粗,只是围成一圈,手持长弓,将箭射到他们脚下。兵士当中还有两名一身黑衣的男子,显然是太女的影卫。
席泸紧贴在两名内眷身边,因怕流箭无眼,又要戒备其余影卫,一时不敢有大动作。
“……吾妹,你看看,你真是太着急了。”仲谦姬望着僵持着的一群人,轻声道:“连生个孩儿都这么迫不及待。倒真没浪费上将军的一番心思。”
萧戬抱臂站在旁边哼了一声。萧融雪远远望见,不由失声叫道:
“姬上!阿母!”
“唉……真是令人嗟叹。”
仲谦姬用袖子掩着口,轻轻咳着。
“上将军,接下来就交给你吧。九王姬蔑视太女,公然抗命,更欲私交外臣,大逆不道。本殿现将她贬为庶人,发配充军,永世不得返都。至于她的家眷们,就全凭上将军处理了。王子晗……听说您府上的烈平姬正君不太贤良不是吗?”
“阿母!阿母!求您救救姬上!阿母,姬上对太女殿下是忠义的,从未有不臣之心!她只是想为儿子请医官才挖密道的啊!阿母!阿母,您答应过我不会害姬上的啊!”
“愚蠢。”仲谦姬淡淡瞥了哭泣的男人一眼。“吾真是为你不值,王妹。”
“人一辈子,总是要蠢上几回的。王姐。”君宁侧着头轻笑道:“永不相疑,永不相负。大概……我们都太蠢了吧……”
仲谦姬骤然掩口,撕心裂肺的咳着。君宁却被萧戬带来的军士押走,临走时留恋的看了看萧融雪和她腹中的孩子。
蠢吗?我倒真希望自己,再蠢一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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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迟来的春雪仍然在不紧不慢的下着。九王姬府一夜被抄,一直紧绷着神经的襄原城再次风声鹤唳。
滕千夏站在高高的城墙上,看着城门里缓缓走出的一众长队。当中一人一身素服,身带枷锁,遥遥地朝着都城里隐约高耸的王宫回首。
少年摸着鬓角早已干枯的小花,觉得今生今世,怕是最后一次看见她回首了。
可惜,那回首之人眼中望着的,终究不是他。
“阿兄,你已经决定了么?”
“……嗯,决定了。”
少年碾碎了那一朵花,任它消散在早春的寒风里。羸弱的少年别过脸,靠在妹妹日渐宽厚的胸膛前。
“我已经不需要再靠着回忆而活了。阿妹,或许我能帮上她,我真欢喜。”
搂着少年肩膀,滕织默然不语。她也已及冠,但冠礼上却只有太女和母亲一家人。她没有办法对兄长置喙什么,因为若有可能,她也想做一切可能的事。
然而,她还是太弱小了。今时今日,她迫切的感到自己需要力量。
能够改变这个王朝的力量。
待到负责押送流放罪人的队伍走远,兄妹二人步下城墙。早春寒风料峭,一队车马停在旁边的街道上,孔章侯领着一众女儿夫眷,顶着寒风,静静等在路旁。
“阿母……对不起……”
她虽看他不起,却是个会为儿女操心的好母亲。
滕千夏在孔章侯面前跪下,深深叩首。孔章侯闭上眼,默然不语。
“阿父……对不起……”
他虽常常懦弱,却会为照顾幼子守夜到天明。
见到爱子这幅样子,少君闵氏简直要哭晕过去。
“阿姐……”
滕寿滕孝两姐妹虎着脸,愤愤别过头,却不自觉红了眼眶。
她们不喜欢同母异父的弟弟,却仍作为家人将他放在心里。
“姐夫。”滕千夏走到头戴纱帽,夫郎打扮的少年面前。
“这些年我在你身上,掉了许多眼泪,但我并不恨你,因为,你比我可怜。”
滕千夏攥住对方藏在袖子里的胳膊,那力量极大,少年夫郎一时竟挣脱不开。
“你也终究是个被家族像货品般买卖的男子,就算嫁人也不过是对着不爱的妻主,养着别人的孩子。至少我,我的婚事是自己选的,我帮助了我喜爱的人,我嫁得心甘情愿。就算有一天客死异乡,我也知道我滕千夏,曾经为自己活过。”
厚重的纱帽下,萧臻拼命地掰着滕千夏的手。
他不敢太过放肆。他的妻主在床上的那些法子极为可怕,让他求死不能,又羞于向外人道。感到滕寿冷冷看过来的目光,他的动作都轻了些。
“姐夫,再见了。”滕千夏似乎突然想起来了什么,凑在他耳边轻轻道:“对了,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当年乞巧节上为我簪花的少女是谁吗?她曾经就生活在你身边,但我永远也不会告诉你她的名。当然,我知道。那一天,你一定是羡慕我的。”
襄原城最骄傲的公子啊……
坐着马车,一身华服的少年渐渐消失在漫天飘雪里。长长的官道一直通往业勤,他作为第五任业勤太女君,走上了和亲之路。
或许他会成为一国之后,或许他会成为王之父,或许他会如无数的鲜花般倾轧在宫廷里。
然而此时萧臻却看不清他的路,也看不清自己的路。
但他知道至少滕千夏的路是靠他自己选的,而自己……
少年抬头瞅了瞅大步向前,毫不怜惜地将他抛在身后的妻主。
自己的路这辈子,恐怕只有从脚尖,到妻主身后的距离了吧。
锅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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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不相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