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滕千夏坐在慢吞吞的牛车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鬓角的小花。
“阿妹……”
“阿兄?”滕织看在眼里,但还是不动声色地笑着接道。“可是有事?”
少年随着牛车的频率轻轻摇晃,过了好一会,他才转过头问道:“今天和你一起的贵女……”
“尹拙,十二岁,没落士族出身,未娶亲,现在是太女姐姐的幕僚。”滕织自觉地报上她所知道的情报:“据闻生活极为自律,从不出入**,对美貌僮使也敬而远之。目前身边只有一粗鄙侍卫,似乎是她本家旧仆,不足为虑。”
“阿妹,我就是一问,你怎么……”
“能让我阿兄开金口询问的,十四年来可是头一遭。”女孩拉住少年的手:“阿兄业已成年,婚仪之事恐怕很快要提上日程了。依我侯府的背景,妻主很可能不是南尧或东溟的王女,就是几个附属国的太女。哼,反正我是一个都不中意。”
少年有些脸热,他想从妹妹手中把手抽回去,但滕织却紧紧攥住,不让他逃避。
“阿兄,这毕竟是你的终身大事,小妹是不能帮你做决定的。趁着朝中大臣们还没想起,不如早早定下,免得落个措手不及。尹拙此人我看过,日后应是有大出息的,就不知阿兄以为如何?”
红着脸,滕千夏又摸摸鬓角上的簪花,垂首不语。
“……好,小妹明白了。”
拍拍少年的手,滕织深吸一口气,斗志满满地道:“当年萧戬庶民出身都能娶得长王子,我阿兄侯府出身嫁给士族女,也不算惊世骇俗。母侯那边由我来说,阿兄,你就等着好消息吧!”
如同淡薄的晨雾般的少年终于有了些真实的色彩。他摸着鬓角的小花,露出一个单纯的微笑,点点头。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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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详细情况就是这样。微臣将上将军和孔章侯这些年军队还有矿场上的支出账目做了对比,发现有不小的差额。若此次流民真像她们谏言全部由她们支配,恐怕会出大乱子。”
仲谦姬翻着手中的几卷账册,厌厌地说道:“那卿以为如何?”
“青壮年女子可以分给上将军七成。老妇、男子二十五岁以上者,及产过子嗣的全部给孔章侯。其余的,微臣希望能争取到我方。”
“你是说,要我只留下幼童和少年男子?”太女神色有些古怪,这些天她身体又有不好,连大朝都缺了一次。
“没错,微臣想用他们……做种。”
嘴角抽搐了一下,仲谦姬直起病歪歪的身子,指甲敲敲长案。“接着说。”
“如殿下知道的,我国向来地广人稀,越是往北,有时连行几天都看不见一处人家。若长此以往,人丁凋零,土地渐渐荒芜,每次北蛮进攻都如入无人之境,这绝非长盛之象。”
君宁展开一张羊皮地图,在其中两个地方用手指画了个圈。
“这里,还有这里。虽气候苦寒,国人少有居住,但地理位置重要,夏天时土壤也肥沃,在先王时就是作为我国屯兵之所。近些年人丁凋零,这两地也渐渐荒废了,不如把奴隶流民们迁来此处,一女十男为一户,不论男女,农忙种粮,农闲练兵,诞育子女,除非特令,终身不可迁出此地。十年后,若缴足税粮,且安分守纪,配合边军抵御蛮夷,便给予他们北樊户籍,并赐予部分开垦的田地。”
君宁慢慢把地图推过去。
“殿下以为如何?”
仲谦姬神色复杂地看了君宁一眼,又把地图细细研究一遍。
“这两处可是北夷每年进犯必经之地,卿将他们迁到这里……”
“很容易就死了吧?”
少女的面孔隐在阴影中,显得有几分阴霾,而她后面的话更加冷酷。
“城破国亡,匹妇有责。既然她们无法在做子民的时候拼死卫国,那么也不要怨国破时别族将她们不当人看。殿下,您现在是北樊太女,事事自然要以北樊利益为先。怜悯他国百姓是殿下仁善,但北樊如今自身难保。只要为了北樊,殿下就要随时做好化身恶鬼的准备。毕竟,生您,养您的是北樊,供奉您,尊敬您的是北樊的百姓。乱世不易,为了保护他们,您要和别国拼杀,和自己的良心拼杀。若不想像上将军或孔章侯那样,将流民看做可供消耗的牲畜,那就将他们纳入自己的版图,变为自己的臣民,让他们扎根北樊,为北樊抵御外敌,生儿育女。做出最小的牺牲,找到共存的办法,殿下,这是您的责任。”
嘴唇嚅动几下,女子又将那份地图仔细看了一遍,最终喟然长叹。
“乱世生,大不易。王族如此,庶民亦然。”
掩着唇,仲谦姬一阵剧烈咳嗽,胸腔像破风箱一样闷闷作响。君宁膝行几步到她身旁,帮她顺着气。好一会,仲谦姬终于缓过来,虚弱地靠在长案边。
君宁沉默半晌,终于忍不住问道:“殿下,这些天可是还有什么烦心事?我见您这嗽喘症愈发严重了,可要静心养气才好。”
摆摆手,女子抿口茶,气息平复许多。她呆呆愣了半晌,忽然一声苦笑。
“苦苦寻觅半载,眼看要有消息了,没想到……老天却无端降了场大火。”将脸埋在掌心,她仿佛要被痛苦碾碎。“……为什么!上天难道真是让我死不瞑目吗?!”
“殿下……您这是在说什么胡话。”心里隐隐有了预感,君宁把着女子手臂,低声劝道:“天意……或许的确是天意。若少王姬能在哪里过着平凡日子,殿下又何必将她卷入是非场中?既然消息已经断了,殿下不如将眼光看看别处,路有很多,未必心心念念的那一条,就是最好的。”
女子仍掩着脸,没有抬头,半晌,传来闷闷地低语。
“……你是说,孔章侯?”
“此事事关王嗣,拙不敢妄言。”犹豫片刻,君宁试探地说道:“但总是比上将军的子嗣好的。”
“呵……”
仲谦姬发出一声嗤笑,带着淡淡的嘲讽,令君宁心头一紧。
“……我看,鹤秀就挺好的。年纪小,跟你也亲近。”
“殿下!”君宁立刻后退两步,以额叩地。“尹拙绝无此意。殿下……”
“是吾糊涂了。”仲谦姬疲惫地摆摆手,“吾答应过卿,绝不疑心于汝。卿不必多想。”
君宁仍是伏在地上,没有抬头。
静默半晌,君宁感到一只纤瘦的手按在肩头。
“阿拙,宫廷诡谲,总是不知在何处有人包藏祸心,我……”仲谦姬顿了一下。“我是真的累了,再也……
君宁膝行两步,默默伏在女子膝头。
她那么瘦,那么瘦,那么……痛苦……
两滴温暖的液体滴在少女颈项,君宁闭着眼,一丝晶莹的泪水顺着眼角滑下,将身下苍蓝的衣料染上一片深色的氤氲。
“鹤秀,鹤秀或许也是好的。她天性乐观豁达,对长辈尊敬,对兄弟友爱。她的同父胞兄香雪公子也是个单纯的男子,或许帮不上妻家什么忙,但也添不了乱。”
君宁有些浑噩的听着,提到香雪公子时,隐隐觉得有些古怪。
“若找不到阿妹,那我就将鹤秀立为承嗣女,在我过身后,她将坐上储君之位。你们两人一动一静,加上孔章侯的支持,往后的路应该会好走得多。”
“殿下,微臣并没想投靠孔章侯,微臣只是……”
“我知道,我知道。这并不关你的事。”仲谦姬点点头,止住君宁的话头。她的目光的确不带着任何敷衍或隐藏的恶意,如同一眼望的到底的湖水,平静,广博,清澈,包容。她垂下肩,轻轻呼出一口气。“对于吾妹,或许,我是该……放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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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八,樊王大寿。樊王滕静长年居于行宫,只有寿辰和正旦朝贺时才露一回脸。
对于这位血缘上的母亲,君宁的感情是复杂的。她感谢她给了自己生命,并对父亲一往情深。但除此以外,实在没有任何正面的评价。
作为王者,她算得上是有史以来最差之一。沉迷书画,不理朝政,放任权臣宗亲争权,对内宫子女都极其冷淡,毫无为王,为妻,为母的责任感。
他痴情于君宁之父,甚至使内宫虚置,但却没有足够的能力和手腕保护他,最终还让他在自己眼皮下被活活烧死。
她是一名风流而富有才情的女子,她的画作万金难求,她的箫声据说可使神仙落泪。然而,她不是一个好王,或者说,她根本不适合当王。她让樊国十年来渐渐消沉,让滕家几近绝嗣,也让自己以及儿女几乎被权臣逼死。
当君宁跟在仲谦姬身后,站在承德殿前时,她的心情就是如此无奈而悲哀。
她并不恨她,却也不敬爱她。
殿门缓缓推开,站在两侧的众人转过头,一起看过来。君宁随着仲谦姬脚步,走入大殿中。玄色石砖上铺着猩红的绒毯,如同在黑铁上走出一条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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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当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