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宁沉默的笑了,手轻轻覆上男子袖口,她知道此时自己什么都不必说。
因为对方不过想找个能缅怀过去的机会罢了。
乱世求存大不易,或许他曾是富绅家的掌上明珠,或许他曾是贵族公子。更甚者,他曾食封邑,位列王家。但此时,他只是一个商人偻侍,为着数不清的柴米油盐烦恼,每天不是追打不成器的妻主,便是与隔壁的侍儿们对骂。
市侩吗?或许。
幸福吗?那便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说起来……”崎桑忽然神秘兮兮地凑到君宁耳边。以长年的经验,八成没什么好话。“你和床上的这位,真的不是‘这个’?”
男子两指成圈,另一只手做了一个“插”的动作。
“你说什么啊!”君宁当时就跳起来,这么些年,还是她第一次闹个大红脸。“他是我兄长,怎么会想这些龌龊事!”
“好啦好啦,我就是这么一说。”崎桑把炸毛的小家伙拉回来,捂在怀里一顿揉搓。“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在我原来……咳,也不是没听说过这些事。我看你为他连命都不要了,反正就是一个洞一根棍的事情,何况就你俩这长相非说是亲兄弟……”
崎桑咂咂嘴,一副鄙视的样子。
“反正不是。”君宁脸都快黑成锅底了,“您就别瞎想了。”
“好好,不是。”男人耸耸肩,站起身,拍了拍君宁脸蛋。“小孩子家就是嘴硬。”
“不是!”君宁有把瓷枕呼他脑袋上的冲动。
男人挥挥手,扶着腰带,一摇一晃地走出门去。
“腐男!”
垮下肩,君宁疲惫地呼出一口气,感觉不会再爱了。
木门吱嘎一声关上,房间里恢复静谧。君宁坐在床边,默默想着心事。
这一年君宁抢了西苑不少生意,齐潘对她的忍耐已到极限,在这样下去难保不会做出更过激的事来。趁他没动手,还是尽早把长工契约解除才好。
至于和无名在齐家的身份,她现在已坐到管事,短期内齐环应该还用的上她。
“……拙?”
听见虚弱的低喃声,君宁回过头,正对上少年微微湿润的眼。
他的眼睛有些充血,不复以往的黑白分明。或许因为疼痛和发烧,少年眼底泛出一层水雾,看起来可怜又可爱。
伸出手指,君宁轻轻拨开他额间碎发。“可是醒了?我还想趁你晕着把碎布挑出来,这样你也能少受些罪。没成想耽误了些时间,抱歉啊……”
刮在额间的手指触感粗粝,像是陈年的老树皮。无名皱皱眉,下意识往后缩了下,但立刻反应过来,又往前凑了凑。
不知是不是意识到什么,少女很快收回手,姿态自然地放在膝盖上。
“既然醒了,便多少吃些东西。”拿过一旁的陶碗,君宁吹了吹,将勺子递到他嘴边。“山参和肉糜炖的粥,刚刚送来,小心烫。”
无名含了半口,入嘴馨香。这还是他一年来第一次吃到肉味。
原来她就每天住在这好地方,吃着这些好东西,自己却……
刚冒出这些念头,无名忽然想起摸自己额头的手。
粗糙,丑陋,和她以前相比……无名忽然吃不下了。
“又闹什么别扭?”把碗一放,少女有些生气地说道,“这碗粥来得不容易。你既病着,就乖乖给我喝进去。不然这么饿着,难道病还能自己好了吗?”
“你别管我了,反正我总拖你后腿,半点用也没有。”扭过头,无名闷闷地说,“既然你那么爱喝粥,就都自己喝好了。”
……混账!哪来的傲娇中二熊孩子!
熊孩子听着很可爱,遇见了真是要把人气吐血!
“……我现在很累,所以脾气不太好。”揉着额角,少女努力控制在不爆发的边缘,“所以在我好说好商量的时候,乖乖给我喝!”
“我真不……嗷!”
嘴角抽动了一下,君宁拽着他被鞭子抽的破破烂烂,和皮肉黏在一起的短褐,一下子撕了下来。
“既然讲道理没用,那咱们就来点实际的吧。”君宁金光灿灿圣光普照笑容再现。“你是自己吃,还是等我把你打晕了硬灌给你吃,嗯?”
“我、我自己吃……”眼泪汪汪(疼的=-=)地瞅着拙暴君,无名飞快把粥咽了下去,连是啥味都没尝出来。
“吃完了?”接过碗,摸摸少年小毛发,“真乖~”
无名:好想哭〒▽〒……
“说起来。你这次做什么跑到少东家书房里,还笨的让人抓了个正着?”君宁拿着两根长针,把绞到肌肉里的纤维一点点挑出来。
“没什……”
“嗯?”
少年菊花一紧,感觉长针正对着他某个危险的地方……
“就是……”无名越说越小声,“眼看着齐太公快过大寿了,我想帮你找找玉佩……”
闻言,君宁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最后只能变为一声叹息。
“关于玉佩,无名,你以后不必再帮我找了。”
手指熟练地挑着异物,少年冷汗津津,肌肉在她掌下轻轻颤抖。一会紧绷,一会又精疲力竭地松懈下来。
“如果像我想的那样,这玉佩就算不找,迟早也会回到我手中。如果不是……只怕贸然去寻反而会有危险。毕竟齐潘见过那东西,顺藤摸瓜,范掌柜也不见得就认不出我们的脸。”
“什么像你想的那样,嘶……”少年回头,结果牵动伤口,疼得倒抽一口冷气。“混蛋拙,你又瞒我什么事了?”
“我是有事瞒你,你不也有事瞒我?”君宁挑起眉毛,“之前我说去北樊,你就那么痛痛快快的跟着去了?就没点自己的小心思?”
“我……”无名撇嘴,“是又怎么样?”
“那不就结了?你有什么好生气的。”
“那不一样,我那是……”梗着脖,无名挺了半晌,终于有气无力地趴下来。“好啦,我说出来你一定笑死我。”几乎双手抱头式,少年看起来就像只害羞的鸵鸟。
“我、从我记事起,就一直跟着阿父往南走。我不知道我是从哪来的,但我想,生我的那个女人,她一定在北方。”
“你……想去找你阿母?”
“她才不是我阿母!我没有阿母!”像只被激怒的狼崽子,少年低低咆哮着,“我就是想看看,什么人把我阿父害成那副模样。人不人,鬼不鬼,武功尽失,你不知道,就连街边最肮脏的乞丐都能把他……”
闭了闭眼,少年几乎说不下去。君宁安抚地摸了摸他颤抖的肩膀,过了好一会,少年才渐渐平静下来。
“我不是要去演什么万里寻亲,母子相认的戏码。我是要报仇,我要知道,让阿父背叛宗门,抛下一切最后却落到那副田地的女人,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你阿父毕竟曾是隐宗四长老之一,想必眼光不会太差。”君宁淡淡的说道:“能让他心甘情愿抛下一切,转手又将他残害至此毫无还手之力的女人,无论心机手段都不得了。十年来,在这乱世怕也闯出了些名堂,更别说还有当年隐宗留下的财产势力供她调遣了。”
“……阿拙对不起。毕竟是我阿父他害得你和你父亲……”
“算了,都是上一代的事。”闭了闭眼,将手放在忐忑不安的少年头上,“伯父他……”
他已经受到应有的惩罚了?他已经很惨了?他已经死了所以就不再追究了?
静默片刻,君宁平淡地说道。“毕竟我现在只认识你,无论最后的目的是什么,我答应过你的事,还是会为你办到。”
“……嗯。”无名闷闷应了一声。“谢谢你。”
没再说什么,君宁的手指慢慢拨弄着他的长发。他的发丝又硬又黑,粗粗的一把斜披在肩头。此时无名就像只收起利爪的恶犬,温顺的趴在少女身边,将后背毫无防备地暴露在她面前。
“我记得你曾告诉我,你最初有印象的地方就是北樊。北樊再往北就是大荒漠里的草原各部。既如此,那我们就从北樊开始,慢慢寻访吧。”
“好……”
真乖~
看着从方才就打蔫的少年,君宁有些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她自然知道无名是为他父亲背叛宗门,结果隐宗北边一带势力尽毁,还连累的她父亲遭人暗算的事情消沉。这些年来,他在隐宗里遭到的排挤也大多因为此事。
先代少主君归阙,为保自己先天不足的女儿舍了全身武功,结果竟窝囊地活活烧死在自家宅院里。一代武林骄子最后落得如此下场,追根究底,还是因为当年被背叛时受得那场重伤。
君宁应该是恨的。即使对那位男子几乎没有印象,但她的身体,似乎还不自觉寻找着父亲的温暖。
——但,罪不及后人。
前隐宗长老的罪过已经用一生来偿,至少留下的孩子,她希望能以平常心看待。
虽然,这也花费了她许多年。
“无名,你之前不是想知道我来齐家到底是为了什么吗?”
蔫吧的少年终于有了点精神,歪着脑袋,偷偷用余光瞅着君宁。
“其实,我怀疑齐氏就是隐宗在民间的一个分部。”
“什么?!嘶——”悲催的又忘记背后的伤口,无名再一次壮烈了。
“你想,齐氏自有文字开始就存在,几乎是与隐宗同一个年代出现的。而且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游走中立,不向任何一个王室靠拢。一般来说,这是不可能的。”
君宁慢慢地给对方讲解,尽量将自己的猜测都表达出来。
“所以说,我想,他们背后一定是有一股难以撼动的力量。若是仅仅持续百年,或许还可能来源于某个诸侯国或者显贵家族。但要千年来保持中立……”
“那就只能是隐宗!”无名叫道。
君宁笑而不语。其实还有一个猜想她没说出来。能一直保持中立,不向任何一个诸侯国靠拢的,还有可能是天下共主——安陵王室。
不过考虑到近年来他们愈发窘迫的财政和软弱无能的军事,这个可能性,便是微乎其微了。
“那既然如此,隐宗的仇岂不有的报了?”无名亢奋地嚷道,“齐氏那么有钱,什么国家不愿交好?到时追杀我们的人……哈!还有齐潘!我真想看那小子知道你是隐宗少主时的样子。还少东家,难道还能大过少主去?”
“无名……”无奈地制止了陷于妄想的少年,虽然说君宁真的很不愿打破他的美梦。“你要知道,隐宗不是无缘无故灭亡的。它是毁于背叛。”
“背……”
“没错,要想从山脚突破层层防卫还有阵法,特别是带着足以以数量碾压隐宗的大批高手,那就至少要有两个部的长老或嫡传弟子才能办到。”
无名崽子这时候还是很傻很天真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当年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