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陵云晟最近经常看到幻象。
有时是年幼时与母后点的一盏金鱼花灯,有时是坐在外祖肩头伸手捉住的无瑕的白云。更多的,是在长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宮廊里,兄长与他相执的温暖清瘦的手。
那只手在晦暗的迷雾中向他伸来,他笨拙地拉住对方手指,跌跌撞撞地在光影斑驳里踽踽前行。长廊两边鬼魅魍魉如同一帧帧皮影戏,他抬起头,拼命跟上兄长的脚步,只在很偶然的情况下,对方才会低头回应他的目光,对他微笑。
安陵云晟仰着脸,傻乎乎地也跟着笑了。他满心满眼都是他的长兄,他也想走上长兄一直追寻的大道。
——这样我是不是也能成为像你一样优秀的王子,这样父王母后还有所有人,是不是也会像喜爱你那样喜爱我呢?
我会用我九成九的真心来追随你,然而是否有那样少少的一点可能,我也可以做你做不到的事?
这是一个少年,隐藏在心底最深处的野望吧。
安陵云晟从梦中惊醒,冷汗如浆。
他拼命大口喘气,如同即将溺毙之人,瘦骨嶙峋的手迸出青筋,胸口衣襟被攥出一团凌乱的褶皱。
安陵云晟靠坐在书案旁,如今竹简洒落在地上,他盯着那一块棕黄的色块半晌双眼才终于找回焦距。
他这是做了一个白日梦吗?还是死者的亡魂终于来向生者索命。他低头看着自己苍白颤抖的手指,慢慢攥紧,抵于额头。
直到现在才来追悔过往,实在太卑劣了。
明明就是兄长先抛弃他,抛弃他们的故国。他,安陵云晟,只是做了一个安陵家继承者必须做的事。
他走的是大道。他走的,才是匡扶天下的大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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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后,您真的不打算见见大王吗?这都已经大半年了。”
中宫总管阿铮给安陵云晟披上了一件厚实的大裘,安陵云晟近来愈发疲懒,经常在寝室里一坐就是一整天。阿铮从小长在安陵兄弟身旁,安陵家的长子离开时他尚且年幼,大多的记忆都是与安陵云晟一起度过的。直到后来被作为内监送到长秋宫里成为了虞太后手下的一根眼线,他心中的主君也只有安陵云晟一人而已。
安陵云晟并未回答总管的话,他倚坐在寝室里的书案旁,看着窗外悠悠飘落的白雪。
“君后……”
安陵云晟微昂着下巴,如同一直以来那样矜傲,他的双眼黑沉幽深,窗外的白雪也未能冲淡任何色彩。
“君后,听说大王请了愍宗公大人来襄原呢。看这日子,也该到了。”
黑沉的眼珠终于错动一下,安陵云晟转过头,望向殷殷看着他的中宫总管。
“……外祖?他要来襄原?”
“是啊君后,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呢!您生产在即,保不准,还能正好见到小王子或是小王姬呢!”
年轻的总管笑弯了眼,似乎任何来自卞都的人都能勾起他对故土的回忆。明明安陵云晟才是真正的卞都人,可他却无法体会对方同样的喜悦。
“阿铮,这件事你怎么知道的?”
中宫总管巴不得君后再多和自己说几句话,他连忙答道:“是一个影卫哥哥告诉奴侍的,可能他负责的是中宫的防御,偶尔会和奴侍说几句话,聊聊外面发生的事情。”
“据本宫所知,影卫可不是这么多话的人。”安陵云晟斜睨了身边的蠢货一眼,这些年来,他愈发觉得亭国灭亡简直理所应当。“他还和你说了什么?”
“回君后,也没什么了。”总管阿铮犯愁地想了半天。“呃,只是莫名其妙地感叹了一句韩氏后继无人。唉,他可真是个怪人。”
安陵云晟心中一颤,若知道韩铮的出身,那就绝对不是普通的影卫,恐怕这个秘密连樊王都不知道。
这个莫名出现,可以来去中宫自如的影卫,到底是谁!
“君后!”
总管韩铮惊叫一声扶住安陵云晟。安陵云晟的表情一片空白,过了许久,他才僵硬地低下头,看着自己衣衫下摆。
“君后,您……”
汩汩热流从衣衫下淌出,安陵云晟后知后觉地抽了口气,反手抓住对方。“快……”安陵云晟大睁着眼,一口一口倒抽冷气,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它……它好像要出来了……”
阿铮发出细弱的哀鸣。他根本不敢挪动安陵云晟,只能连滚带爬地跑出寝殿搬救兵。安陵云晟低着头,看着身下濡湿的衣摆渗入了触目惊心的殷红,他突然抚着腹部,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
那一丝浅笑如同昙花稍纵即逝,没有人知道这一刻他在想些什么,又或者,其实什么都没有想。
屋外很快传来凌乱的脚步声,他虽令樊王厌他至极,但在生活方面倒是从未被苛刻。不一会安陵云晟的身边就挤满了医官、稳公还有打下手的众多宫侍。窗子被厚布封起来,蜡烛与油灯罩了罩子,在暗室里闪烁着微光。安陵云晟感觉自己像一块珍贵无比的猪肉被众人抬上床榻。见到他衣摆下的血渍,一名医官倒抽了口冷气,随之与周围同僚交换了讳莫如深的眼神。
安陵云晟都看在眼里,可他并没有深思的打算。分娩从来都是男人的生死战场,在卞都尤甚。每个男子在有孕时都做好了无法走下产床的准备。这一点,倒是世间最为公平之事,无论你是贫民还是天子,上天都一视同仁。
“唔——”
沉闷的坠痛令他忍不住低呼出声,为了避免咬破舌头,一名稳公在他嘴里塞了块软木。安陵云晟手腕缠上了帮助使力的粗绳,他昂着脖子,细密的汗水不一会就湿透衣襟。
“……怎么水流得这么快,这可不成!”他听到一名老者沉声低语。“这样下去头还没出来里面就干了。产道未扩,骨盆未开,这可是要……”
后面的话变成了模糊的噪音,大概是怕他听见而去更远的地方交谈。不一会似乎外面来了吩咐,他被换上了更加柔软舒适的寝衣,甚至被强喂了几口药粥。他没用的中宫总管气喘吁吁地挤进来,在他舌下塞了一片苦涩的片状物。
“君后,这是大王给的,叫做人参,说是您含着就有力气了。君后,大王是想着您的,您……”
他还没说完就被几个稳公搡到一边,其中刚才开过口的老者对他说道:“君后,您胎位不正,内水又流得太快。老夫要用玉栓先封其水,再于腹上推拿以正胎位。因为卞都男子没有用平安柱的习惯,产道狭窄,生产恐怕要花许多时间,请您千万坚持住。”
安陵云晟声带震颤了一下,还未发出声音就被一阵无法形容的剧痛夺去了整个心神。
就像是有一双铁掌不断在他几乎胀破的腹部按压,而他的下身,那个从未被进入的地方硬生生挤入了一个冰凉的栓扣。他仿佛被人从内到外劈开,随着铁掌的不断施力,那条裂缝越来越大,直到他整个下身都被劈成两半。
“快去……问王上……君后他……”
安陵云晟已经陷入了半昏迷状态,他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除了痛,还是痛。
“……已经四个时辰了,再去喂些药粥……喂不下去也要喂!撬开他的嘴,不吃东西怎么有力气生!”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身下的玉栓被拔出,两条腿被分开架起。
“没时间了,直接用手!乔公渠公你们扶着君后的腿,不能让他动!”
安陵云晟昏昏沉沉地睁开眼,他感到那名老年稳公声嘶力竭地在他耳边喊话。
“必须把手伸进去!君后,不然王嗣就要被憋死了……胎位不正……”
他又说了些什么,然而安陵云晟什么也没有听清。他猛地挺起身,颈上青筋暴起如蛇,已然痛得麻木的身体被生生劈开,许多人冲上前按住他疯狂挣动的手脚,如同按着一条生剖的鱼。
“——呃啊啊啊啊!!!!”
在场每个人都打了个哆嗦,这种血腥的场面实在太过残忍,男人的惨叫几乎不似人声。韩铮瘫软在床尾的脚榻上,浑身抖如筛糠。床沿蜿蜒流下的殷红仿佛吞噬人命的蛇,韩铮目光呆滞地看着它慢慢浸湿自己的袍角,突然声嘶力竭地尖叫起来。
“快把他拖出去,别是吓疯了。这产房哪是这种毛头小子能看的?”
“——君后!君后!”韩铮对拖着他的寺人们连打带踢,可惜双拳不敌四手,樊国寺人大多身强力壮,他用尽全力仍旧被扔出了寝殿。殿门在眼前重重合上,他被摔得翻了个跟头,睁开眼时就看到一幅绛色的裙角。
“王上!”韩铮如同找到了主心骨,他虽然根本没见过樊王几面,但此时此刻本能地就将她当做依靠。“王上,君后……君后他……”
他哭得喘不上气,无法形容的恐惧感占据了整个心神,他不知自己该怎么办,又能做些什么。
“主上……”说话的似乎是樊王影君,韩铮下意识地抬起头,那个黑衣男人守在樊王身侧,看上去似乎想劝慰什么,又不知说什么才好。
掌控一国的王者站在紧闭的殿门前,她的表情藏在残阳折射的暗影里,显得如此晦涩不明。每个人都在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包括韩铮在内,似乎只有看着她才能稍微汲取到一点面对未知恐怖的勇气。
她站在寝殿门外静默不语,只有在必要时才对身旁的人下几道简短的指令。屋外的日头升了又降,屋子里一盆盆血水端出来,侯在屋外的众人表情也越来越沉重。又过了大半天,一名满手鲜血的老年稳公走出来,弓着身子站在君宁面前。
“……王上,您要不要再见见君后?”
君宁垂下眼看着老人,似乎在评断他那句话背后的深意。半晌,她推开殿门走进去,老人也佝偻着背跟着她将殿门合上。
寝殿里像是在进行什么沉重而深刻的命题,他们是整个樊国能够请到的最优秀的医师和稳公,他们知道自己能够做什么,也知道什么是人力不可为。
见到君宁来了,众人自发让开了道路。老年稳公跟在君宁身后低声道:“医官暂时用金针稳住了君后心脉,王嗣还有争一争的可能,君后恐怕……”
“还有多少时间?”樊王声音极为沉静地问道。
“大概一个时辰左右。王上恕罪,唯一的办法只能将产夫腹部剖开,所以一个时辰是王嗣能够存活的最后期限。”
“孤知道了,你暂且退下吧,给孤和王后一点时间。”
“诺。”
老稳公领着一众帮手退到了不远处的帷帐之外。君宁走到产床边,在已经被鲜血浸泡的床上扫了一眼,坐在床沿。
“王后。”君宁唤了一声,她垂着眼,手指拂过男人冷汗淋漓的青白脸颊,将凌乱的额发别到耳后。“我是君宁。”
或许是金针起了效用,安陵云晟挣扎片刻竟然找回神智。他撑开眼睑,张了张嘴,嗓子干哑得什么都说不出。
“愍宗公到襄原了。”君宁轻轻托起他的头,用鹤嘴壶给他喂了一点参水。“你要见见他吗?”
男人眼中含着因剧痛泛起的残泪,他怔怔看了君宁一会,带着隐痛与羞惭。
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王令很快传到殿外,不一会,一乘藤辇就被抬了进来。老人已是病骨支离,直到藤辇被放到地上才从昏睡中转醒。
“——羲儿。”
只一个称呼就让安陵云晟闭上眼睛。泪水从他眼角渗出来,他双唇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受伤幼兽般的呜咽。
“羲儿,你还不知错吗?”愍宗公虞申午伸出枯枝般的手,覆住了安陵云晟的手心。“骗自己是没有用的,想一想那天晚上,你到底做了什么。”
安陵云晟始终闭着眼,可泪水却如同无法流尽的河流。他哭得几乎抽噎,却仍旧死死咬着牙关。
“……既然如此,老夫也无话可说了。”愍宗公放开手,已然浑浊的双眼再也不愿投向他的血亲。“你便守着秘密,自己去地下向你的兄长谢罪吧。”
老人的目光转向君宁,随之垂下。宫侍们请示过她后将藤辇又抬了下去。
寝殿中再次只剩下王、后二人。君宁握住了男人垂在床上的,孤零零的手。
“你放心。”她的嗓音就像潺潺流过的孟河水,不管多少年,不管再大的伤痛再大的耻辱再深的宿怨,不管前方千难万险,它仍是将一切都藏进了幽深的河底,而展现给众人的只有绵韧而不可摧的平静。“安陵云晟,你放心。”
这一句放心,似乎就拯救了他对这个世界所有的担忧与不甘。此生命数已定,他无可挽回,无法超脱,他那么多放不下的夙愿,似乎在这一句话中抚平了。
“……对不……起。”安陵云晟睁着双眼,目光已然涣散,翕动的嘴唇不知是对谁吐出这句言语。或许是对君宁,是对安陵云初,是对愍宗公,又或许是对他无法看着长大的孩子,对他曾经亏欠过的许许多多的人。
安陵云晟已经说尽了所有能说的话,他双眼轻阖,平静地迎接自己的终结。
君宁被请离了产房,她再次回到殿外。这次没有等待太久,大概仅仅半个时辰,屋中便传来一声响亮的婴啼。
众人皆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不一会稳公走出来躬身道:“恭喜王上,是一名王姬。”
殿门口随之挂上一把黑铁小弓,每个人看着那把弓都露出小心翼翼的笑容,只有中宫总管韩铮哀叫一声冲进了寝殿。君宁的目光与稳公相对,老人垂下脸,摇了摇头。
随行的礼官悄悄退了下去,君宁跟着韩铮跨过门槛。乳父抱着已然清洁干净的婴儿迎向君宁,君宁接过襁褓,点点头,说了一个赏字。众人叩首谢恩,君宁挥手,便全部退到了殿外。
内室里传来隐约的嚎哭声,君宁垂下眼,看看怀中皱皱巴巴的,吮着指头,睡得无知无觉的婴儿。
她的嫡长女,安陵氏与滕氏的血脉,被万人期盼的,用父亲生命带到这个世上的孩子。
“君昙。”君宁走到安陵云晟身边,伸手为他阖上犹带泪痕的双眼。“我们的女儿,名叫君昙。”
远方传来昭告天子薨逝的八十一声钟响,这一声一声伴着晨曦到来的钟声,仿佛在预示着一个新时代的来临。
一会就要出发去旅行啦,16号回来~暂时更新拜托给存稿箱君,临走前非常肥的一章~之后就进入天下篇。天下篇之后就只剩下一个简短的尾章,所以也可以说是最后一卷了吧。下一卷初章会附上前几卷名录。
如此就是安陵云晟的末路,这样痛苦惨烈,却对天下最有助益的死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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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9章 天之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