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吧。”
进入王宫的那一刻樊王挥退了众多随侍,将天子“恭送”到另一个殿室,但包括无名在内的重臣还是留了下来。樊王与天子的大婚并不是一天就能完成的,第一日只是先迎接远道而来的和亲王后,真正的婚仪以及圆房是在第二天,之后第三天新后作为滕氏宗夫前往宗祠拜祭,而后与王一同主持祭天祈福,泽披天下。
“说来听听,孤并不介意多一位大婚前日暴毙的未婚夫,也不介意惩处几个欺王悖主的逆臣。”
站在众人前方的女子转过身,往日望着他们亲密得近乎轻信的双眼消失了,在他们面前站着的,似乎真的成了一个冷酷的乱世之王。可是,该说是万幸吗,他们的王竟还愿给他们一个解释的机会,而那双琥珀色双眼里也没有暴虐,有的只是如冬日寒冰般的静默。
“说吧。”樊王双眼扫了一圈低着头,或垂着眼的臣子。“要不然由孤来问。第一个问题,上王子,如今的上太子安陵云初在哪里?”
“南尧。”站在众人之后的右将军无名平静地说。“他为保卞都宫变不被南尧趁机劫掠,也为保卞都不受将来两国之争所害,自愿秘密前往南尧为后。想必近两天襄原就会得到消息。”
“自愿?”君宁冷笑一声,“是不自愿也得自愿吧。”
“上太子比起您来更爱天下,这点您应该心知肚明。”无名掀起眼皮,黑沉的眸子盯着君宁如同黄玉般冰冷的双眼。“他从襄原离开的那一刻就应该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什么,可他还是走了。他选择了他的道,只不过您的爱慕并不在他所需要的大道中。”
这番话可以说是当众打了君宁的脸,然而君宁的双眼里甚至连愤怒的情绪都没有。这让无名的心更加沉下去。
“右将军。”樊国王者呼唤她王座下最得力武将的名号。“右将军无名,告诉孤,这么多人之中,这么多将领之中,孤为何独独派了你去?”
这句话险些击溃无名的心防,他脸上肌肉轻微地抽搐着,然后,他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上太子嫁与尧王为后已成定局,卞都天子比起他来,对北樊更有价值,也是如今最好的选择。”
“——你与我谈价值?”
樊王的声音又轻又缓,几乎称得上今日绝无仅有的温柔,然而无名却有种“啊,终于把自己作死了”的可笑自嘲感。
价值,被他算来算去,却从不愿在君宁面前提起的,所谓价值。
身为“人”最后一点念想,也终于要称斤道两地卖了吗?
真是恶心啊。
“是啊,比起廉价的人的情爱,臣同时也是樊国之臣。樊国需要天子,于是臣便奉天子回国。”无名双手平揖,屈膝跪地。“臣之忠心可昭日月,请王上明鉴。”
——真是,恶心啊。
“诸臣卿,尔等听好了。”君宁垂着眼似乎在俯视着群臣,但又似乎什么都没放在眼里。不知为什么,无名在一瞬间竟联想到天子如漆黑镜面映射一切却仿佛什么都没有在看的眼睛。“孤虽对尔等怀有旧情,却并非傀儡。孤之大婚,既是国事,亦是家事。尔等凭孤之信任,欺上瞒下,自作聪明,逼孤就范。孤且问一句,这个樊国,究竟孤是王,还是尔等是王?!”
满屋近臣皆惶恐跪地,连称不敢。纯阳姬冷汗披面,滕织却低着头,闭上了眼睛。他们的王琥珀色的浅淡双眼扫了座下臣卿一圈,每在一个人身上停一刻,那个人的脊背就更弯下一分。
“诸卿,孤今日便明说了罢。若太子安陵云初还活着,孤便向南尧宣战。即使他嫁做人夫,孤灭了他和亲的国,那世上就只有上太子,而不存在所谓尧国新后了。若他死了……”樊王顿了顿,她纤长的睫毛轻颤一下,但也仅仅是轻颤一下而已。“若他死了……”
滕织抬起头,她注视着前方的她的王,明明没有流泪,可这个年轻的王族的表情却如流泪了一般。
“若他死了,那尧国就更没有存在的必要了。至于天子,无论他的兄长在不在人世,等待他的只有幽禁一条路可走。唯一区别的,仅仅是作为依附樊国避世隐居的天子,还是作为孤名义上的王后和绵延两家血脉的工具而已。”
伴驾十余年,他们的王在绝大多数时候给人的印象,都是宽和淑雅的。可在这一刻,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想起,如论何时,王也绝对不是软弱。
到底是什么时候,自己傲慢地忘了这一点呢?在可以随意撒娇任性的长姐和友人之前,她也是国之威严,是他们为之效死的王啊!
不仅仅是无名,这些年他们每个人,到底做了多少任意妄为,自我满足之事?
“孤的话都听清楚了吗?”
“王上,臣有异议。”
这个时候不怕死开口的可称得上勇士中的勇士。众臣不约而同地顺着声音回过头去瞻仰这位勇士。令众人大吃一惊的是,这名舍命直谏的大忠臣,竟是最令诸人不齿,出身微贱,有才无德巧取钻营的代名词——司空桀。
司空桀一脸阴鸷地望着君宁。双手交叠,执上大夫之礼。“敢问王上,当为何而战?以背弃王之他国王后为战?以意气为战?还是以天下为战?”
“当以天下为战。”君宁双眼望着司空桀,并未表现出不悦。“孤乃一人也,亦为樊国之王也,二者不可缺一。司空卿放心,孤并未疯魔,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如此,便请王上为天下保重圣体。南尧势大,非一朝一夕可得破。”司空桀躬身俯首。“王并非孤身一人,乃是臣之王,百姓之王。王为天下战,乃堂堂之战矣,王心之所向,即是臣剑之所指。王,您并非一人。”
并非一人?
众人略带鄙夷地看向以额触地的司空桀,闹了半天,还是在拍一个响亮的马屁!只有滕织神色复杂地攥紧了拳。
司空桀是做了仅为王一言而发天下之兵的准备了。此刻的司空桀竟认为王的意志,要比所谓“权衡”更重要。
为什么?司空桀并非如此愚忠之人啊!比起王本人,她效忠的明明是能给她功名利禄的,强势崛起的樊国。
樊国?!
即使并非按原定的计划对尧国宣战,也要以稳定王之心为首要目的,她才是将王当做一国侍奉啊!
或者说,出现任何变故的王,都是这个国家绝不能承受的。她们即使践踏王的意志也要“为国尽忠”,很有可能最后得到的是这个失去王的国家带着所有人一同崩溃。
若结果如此,他们做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为了伤害如长姐般护佑众人的王上吗?
“王心之所向,即是臣剑之所指。”滕织同样以额叩地。“臣以性命及滕氏之名立誓,臣将以忠臣之心为王提供建言,但绝不倚仗忠心行悖主之事。王之剑,绝不会指向自己的王。”
以滕织为首,此时的重臣才终于注意到他们的王从风雪中归来后就比雪更青白的脸孔。她们的王身体向来不以强健著称,但多年来锻炼不辍,也从没发生过因病长期休朝的情况,因此重臣下意识地认为王的身体如同心一般无坚不摧。
可是,当心有了缝隙,那长期操劳加上先天羸弱的身体,真的能像众人希望的那样安然无恙吗?
若王有个万一……
君宁青灰色的唇紧紧抿着,她似乎并不需要他人的担心和怜悯。是啊,她们的王被锻成了黑铁,黑铁怎么会求助呢?
“都下去吧,孤要和天子谈谈。”
制止了臣子迫不及待自我表白的忠心,王挥了下手,转过身。
末了,她像突然想起一般对无名和纯阳姬道:“五日后右将军无名启程前往西部孟固大营,统领边塞一军三军,非诏不得返都。行人薄奚卿前往卞都,协助安陵王室旧朝迁往襄原。”
无名死死盯着地面没有作声,纯阳姬却发出仿佛从胸腔传出的悲鸣。
“王……”
“退下!”
王的斥责瞬间扼住了纯阳姬的咽喉,这些天她目测可见的消瘦下去,眼底青黑,眼中血丝满布。她并不知道所有前因后果,或者说她下意识地回避此事。然而身为薄奚家的继承人,身为往来卞都的行人署次官,偷龙换凤之事她怎会毫无所觉呢?
纯阳姬全身颤抖着,茫然无措地望着她的王,而后又转头看向她的同僚们,如同期待有一人能为她求情,可是滕织却轻轻拽了拽她的袍袖。纯阳姬如同被击中般僵硬了一瞬,她总是快活的双眼如烧尽的残灰般垂下,而后额头与青石砖碰撞出重重的一声。
“臣遵旨,必不负王上之令。”
重臣仿佛日暮时分潮水般退下,窸窸窣窣的衣袍摩擦声和鞋子接触地面的声音被努力减到最低,唯一留给这间空旷殿室的只有最终刺耳的门扉闭阖。
君宁站在殿室里,总是温和笑着的脸面无表情,甚至连愤怒和悲伤都没有。她平静地向前走去,经过一条殿宇内部的长廊,来到影卫守卫的内室。
影卫见到王来,便推开房门,行礼退下。君宁抬脚迈过高高的门槛,看见一身王后翟衣的青年天子正端坐在软垫上,稀薄的日光滑过他刚冷的面容,看见君宁进屋,他站起身。
“樊王。”
“大君。”
二人抬起手,相互一礼。即便寄人篱下,怒火中烧的樊王却比她的右将军更重礼节,仍称他为大君。安陵云晟正要开口,余光突然看见一名头带黑铁面具的男子仿佛凭空出现在眼前,几乎顾不得向他行礼急急地附在樊王面前说了一句话。他看见微偏着头的樊王瞳孔涣散了,他相信即使此时有人一刀砍下去,她也不会躲避。她微露在袖外的指尖无意识地痉挛着,仿佛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樊王眨了下眼睛,又眨了一下,她微微扬起头。
等再转过脸时,这个年轻的王者已经给自己重新戴上平静无波的面具。
黑铁影卫不知何时退下了,站在他面前的女子与他四目相对,明明带着温暖色泽的眼瞳却如同望不到底的深渊般令人胆寒。
她说:“安陵云初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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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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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8章 悖逆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