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过早朝,其实前往上王子宫殿时君宁心中是有些忐忑的。她既怕上王子嫌她太过轻浮,又觉得身为女子,总不能指望男人主动。
秋日金菊开得正好,大团大团明艳的黄色。樊王宫本来尚玄尚赤,却因为这绚烂的菊花减少了不少秋日肃杀之感。至少在君宁眼中,今年的秋日是格外可爱的。
出门之前着人去王子寝殿通报了一声,待到行近时便看到宫里的宫侍们已经在门口躬身迎驾了。从安陵云初住进樊王宫,君宁就以行走不便之名免去他接驾的礼仪。其实自君宁即位起与宫中君侍之间的礼仪能省则省,如晏风冉若木之类除非正式场合,也从没见过他们正经八百行过礼。
入得房门之时难得见到安陵云初正微侧着脸瞅着窗外花园发呆,手中执着那支双鱼簪。之前每次君宁前来他不是在琢磨一副棋局,就是试图修补一份残谱。要不然就是抚琴读书,难得清闲。
安陵云初似乎没发现自己,君宁便靠在门梁上静静看他。他长得可真俊,鼻梁高挺,眉飞入鬓,明明不施粉黛也无一丝阴柔之气,可每当看到他,君宁却感觉有什么柔和的光晕打在他脸上,让她的心静下来,沉下来,想要对他笑,想要温和的说话与他听。
他即使静静坐在那里也是温润而文雅的,或许这就是古人所说的君子如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过了好半晌安陵云初才回过神来,眼中还有来不及收回的沉郁。他并未起身,而是略微抱歉的点点头。“失礼了。”
“腿还痛吗。”君宁坐在矮案对面,温和地笑问道。
“……站不大起来,想是昨天路走多了,休养几日便好。”
君宁并未多说,却暗自思量回头要让医官署加开几副去乏健骨的补药。
给君宁看了茶,安陵云初整个人都被氤氲的水汽包围,更衬得他眉眼温润。他不待君宁开口便轻声道:“请讲吧。”
似乎叹了口气,他的双眼并未直视君宁,只是盯着杯中载沉载浮的茶梗。不知怎的,君宁便感觉心中一堵。
“暮合君,请看着我。”
微蹙了下眉,安陵云初抬起头,手指却轻颤。他也意识到这点,还未待收回袖中就被君宁握住。
“樊王……”
君宁紧紧握住安陵云初的手,力度甚至让男人微微蹙起眉。可她的神情却看上去比他痛苦千万倍。
“王……少拙姬。”安陵云初言语间带了慌乱。“少拙姬,立后是我昨日胡言,你不必……”
“暮合,我看上去便如此不值得信任吗?”
安陵云初一时失语,事情和他所想的,似乎不大一样。
“暮合君,若你对我但凡有一丝感情,就请信我,也信我身为王的决意。”君宁抬起头,她的瞳色变得极深,再不像曾经柔软得仿若蒙着一层薄雾的暖阳。她仿佛如安陵山脉般压得人喘不过气,又仿佛樊国的黑铁宝剑,稍微碰到就要被刺得头破血流。
安陵云初发觉自己竟被震慑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此时的她不是那个在他面前柔情而无害的女子,而是坐拥北樊的一方霸主。
“这个世上,能让你不做吾后的,只有你一人而已。除此以外,任何人或事,都并非障碍。”
“身为一国之主,怎可说出如此任性之言!”安陵云初听完此言反而面色一沉。“罔顾朝臣一意孤行,大王以为我会心喜?”
“我何时说我罔顾朝臣?只是朝臣非议也分该听和不该听。在我眼里,君足以为后。指摘君清白者,不过是些内心怯懦污秽之人,何必挂怀。非议君人品者,只能说瞎了他们的狗眼。”
清白者,除身体外,更有品德操守。安陵云初一时不知君宁所指为何,不过为国之后者,比起贞操,反而品行更加重要。
很不幸的是,在世人眼里,他二者皆无。
“樊王……”他称君宁为王,就是将二人放到了公对公的立场,“您应该知道,卞都之围是我……”
还未待他说完,君宁便抬手制止了他。
“我曾机缘巧合之下遇到一位知晓上一代旧事之人,得知南尧王对令母曾存过龌龊的心思……暮合,我不知当年是什么逼你走到了那一步,可是身为一国之主,我知道有时即使身败名裂,也有需要做的事,需要保护的人。”
安陵云初几乎以为君宁知道了什么,可当年之事,除了自己与寥寥数人,又有谁知晓其中隐情?!他身败名裂,他无可怨尤,他以为自己早已麻木,可原来只需她一句话,便可令自己溃不成军。
多少年了,眼中竟然泛起酸楚。
“暮合,你还记得十余年前,那个安陵山边被你救起的女孩吗?”
安陵云初表情有一瞬间的茫然,多年蹉跎,曾经的旧事有许多都记不清了。
“想必你听说过,我年幼时曾流落民间。当日被仇家追杀,师兄身受重伤,却偏有小人见财起意要夺了那救命的银两和药材。”说起曾经最艰难的日子,君宁如今也只是如讲述他人故事般娓娓道来。“那一刻,我是真的走投无路了,若非遇见你……”
说着君宁便笑了,安陵云初心神震动,他恍惚想起了十余年前,他背着弃城逃跑的恶名,正要往那龙潭虎穴中跳。
那一日,他听说了他尚且年幼的未婚妻子的夭亡。
那一日,他听说了支撑安陵王室千余年的宗门的覆灭。
那一日,他见识了人心险恶,他体会了世事无常。
那一日,他被千夫所指,他知道自己作为上太子所有尊荣闲适的岁月都将远去。
那一日,是他十五岁的生辰。他被迫从一个少年,长成了一个男人。
“那一日,我的性命因你得救。暮合,那一日能遇见你真好。”
——啊啊,这许多年过去,那地狱般不堪回首的一日竟还有着这样一段温暖的插曲。当年那个浑身脏污但仍挺着脊梁不卑不亢的小儿,已经长得这么好了。
君宁伸出手,扶住男人僵硬的双肩。
“暮合,我今日想立你为后,并不是为了报恩。我只是想告诉你,你我的缘分在很早很早之前就开始了,早到超乎你的想象。”
他们曾有婚约相系,他们曾于歧路相逢,他们曾在彼此落魄时伸出援手,然而都比不过此时四目相对时那一份悸动。
他们彼此皆有家国背负,情却不知因何而起,一往而深。
唇齿相交间,皆是品不尽的苦涩与甘甜。君宁气息绵长,安陵云初被灵舌纠缠得几乎喘不过气,待到下意识地推拒,反而被抓住双腕,推到墙角。
君宁技术极好,只一个吻就让安陵云初浑身软得没了力气。衣袖顺着被按住的手腕滑下来,露出一截伤痕累累的小臂,手腕处,有一道几乎将手斩断的疤痕。
“唔……”
因窒息迷离的视线中映出那一道狰狞可怖的伤疤,他挣扎了一下却被更深的吻住了。两片温暖的唇吻过面颊,吻过脖颈,然后握着他的双腕,珍而重之的吻在那条狰狞的旧伤上。
经年不绝的疼痛慢慢淡去,反而泛出一丝丝火烧似的麻痒。
她吻着他,缓慢地,温柔地,不让他感到一丝侵略的不适,又无时无刻不让他感觉到她压抑着的热情。在这样缱绻的轻吻里,他咬着牙,泻出一丝破碎的低吟。
不知何时,安陵云初的双手已经握住君宁的肩,如同邀请又如推拒,君宁也握住他的腰肢。除了那一声如同低喘的沉吟,安陵云初一直死死咬着牙,仿佛唯有沉默才能维持他仅有的理智。他握在君宁肩上的手指尖乏力,甚至在轻颤着。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几乎可以预见。
果然君宁停了下来。
她琥珀色的双眼深沉地注视着对面的男人,然后慢慢俯下身。安陵云初浑身僵硬,下意识地大睁着眼。他从君宁瞳中看到自己面色苍白,仿佛用尽全身力气不让自己逃走。
然后,他等来了一个吻。
温暖而温情,她在他眉心印下了一个吻。
安陵云初还保持着方才的姿势,他的视线里是女子笔挺的衣襟和劲瘦的腰线。他感到一双手臂拥住他,将他搂在怀里。他的脸摩挲着女子柔软的秀发,最终倚在她的颈窝,直到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地眨了下眼。
“……暮合,不要怕。我等你。”
那一双手将安陵云初搂得紧紧,宽大的衣袖将他整个包容,呼吸间都是女人温暖得令人心安的气息。
他仿佛成了一个木头人,即使这样被拥抱着,也不知如何反应。
阳光划过窗棂泼洒在他身上,胸口传来属于另一个人的,有力的心跳声。
扑通扑通,扑通扑通。
沐浴在那一片撕破黑暗的金黄中,安陵云初慢慢闭上眼,双手反搂住君宁。
——果然是太耀眼了啊,这阳光。
他默默地想。
这样的温暖而耀眼,让我软弱的流泪了啊……
情人节第二更,给大家发个糖o(* ̄3 ̄)o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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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3章 表心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