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宁没有再说话,她看见金狼汗王的王旗已经出现在地平线上。血色的旗面上绘着一只金色狼头,仿佛时时伺机窥探,一击必杀。
若不是尧王,这绝对是将岱钦永远留在樊国的绝好时机。不仅是国仇,影卫们近年的调查也让她窥见隐藏在一桩桩旧怨中的天机。
即便心中动了杀意,君宁脸上仍然平静的看不出分毫。她在大臣们的簇拥下登上整个北城最高的城楼。随着队伍行进君宁几乎能看见城下每个人的面孔。前面骑者战马的两三百护卫皆带骨盔,露出粗犷的下巴,队伍中似乎有男有女,皆身如铁塔,穿着厚厚的单袖皮袄,露出的手臂和肩膀上布满刺青,不少战马和战士的身上还带着白骨做的饰物。
传说达拉罕有个风俗,将自己杀死猎物的骨骸戴在身上,能使战士更加勇武。
“蛮夷。”
君宁听见滕织在身后轻声说道,那句话里有轻蔑仇视,也有对于蛮荒天生的畏惧。这样一个与天斗与地斗,长在绝境中的民族,掠夺和杀戮仿佛是融入血液的本能。
因为不争夺,就无法在那片只有荒草和戈壁的土地上生存。
忽然,她的目光被另一个人吸引住了。
看身形那应该是位男子,与其他骑士不同,这个人虽然也走在队伍前列,却只能徒步前行。他拄着根木头手杖,披了件陈旧的麻布斗篷,斗篷长可及地,边缘因为尘土已经变得极为脏污,却很奇怪的,无法让人联想到奴隶或是普通的马前卒。
是了,因为那每一步迈出的姿势,身体的每一个细微动作,即使并非刻意,君宁仍立刻意识到熟悉感从何而来。
是隐宗,或者说是与卞都同出一源的,秉承着最古老王族与名门骄傲的礼仪。从出生开始,事无巨细,一言一行都经过严格教导,精雕细琢,不管过去多少年,怎样世事变迁,这些从出生起就有的习惯都不会改变。
上王子,安陵云初。
孤身为质十余年,兵临城下之时抛家弃国委身霸主身下的,最高贵而卑贱的上王子。
连傲夫人的遗孤,与隐宗一体同源之人。
君宁就这样高高站在城楼上,看见金狼汗王翻身下马,一拳及胸,瘦长的身影弯成一个臣服的弧度。而上王子安陵云初则被左右两个武士押着,随着数不清的骑士和奴隶一起匍匐在尘土里。
直到此时君宁才拾级而下,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出现在使团面前。金狼汗王岱钦已经取下骨盔,骨盔下女子脸庞瘦削,神色阴翳。五官仿佛刀凿斧刻,说不上俊秀,却有种刚硬的,锐利的美。
本以为这辈子最初的见面大概就是看着对方的头颅下酒,却没想到还有今日这样假惺惺的会盟。
金狼汗王奉上国书,就在君宁伸手从影卫手中接过时,她看见金狼汗王嘴唇抿了一下,显出一个嘲讽的弧度。
来日再战。
很好。君宁也笑了,甚至带着几分悲悯的温柔。看清她的眉眼,岱钦瞬间皱起眉,神色中露出一丝讶异和不可置信。
金狼汗王并不进城,亲自入敌国来降已是极限。君宁不可能让全部王帐入城,但若是带着寥寥几人进入城中实在太考验岱钦对君宁的信任了。
再说就算君宁不动她,为了国仇家恨陆极人一人一口也能活吞了她。君宁还指望岱钦牵制南尧呢。
“南国年轻的王。”岱钦率先开口。她声音暗哑,语速很慢。大景官话里带着浓重的口音,却神奇的参杂了一点卞都一带的腔调。“这场仗是本汗输了,你养了一头好狼。”
“汗王说的是。”君宁带着奇异的笑,“事到如今,有没有一丝后悔呢?”
岱钦神色未变,瞳孔却瞬间缩如针眼。她身边战马不安地踩着蹄子,岱钦拍了拍马颈,漆黑的眼珠像两团压抑又激越的黑色火种。“草原上的野兽从不知道后悔。为了生存,即使是兄弟父子也是要拼死搏杀的。”
“汗王这样说孤就放心了。”君宁点点头,“汗王就按汗王的方式生活,樊国也同样会按樊国的方式做。”
岱钦掀起眼皮,眼睛在君宁身上打了个转,似乎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稀罕物。
“你知道养狼人的结果是什么吗?”
“汗王大概不知,忠诚的猎犬最初就是由狼驯化来的,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和耐性。”
“随便你吧,年轻的王。”岱钦无所谓地别开眼,“只有南人的崽子们才有这种天真的优裕啊。”
“所以自古以来都是南人占据了最丰美的水草和最锦绣的河山,因为比起像野兽一样无休止的内耗争斗,看似天真的信任和忠义,却能将千千万万臣子百姓,为了同一个国家,为了同一个目标,围绕在同一个人周围。”
“这些话还是和我族勇士刀下的亡魂去说吧。”岱钦转过身不欲再谈,匍匐在地上的兵卒也纷纷站起身。
“——哦对了,你要的东西。”岱钦一把抓过身后穿着长斗篷男人的手臂,“虽然是只被玩坏了的公/狗,不过就冲着他身体里的血脉,也是个不错的战利品了。”
随着拖拽男人头上的兜帽掉下来,君宁一眼就看见那支似曾相识的双鱼簪。
“你——”
心脏似乎停跳了一拍,十几年的记忆似乎都从这一刻上涌直冲天灵。那只双鱼簪,那支被隐宗作为定情信物的双鱼簪!!!
君宁半个字卡在喉咙里几乎失态,然而在安陵云初站稳之前她已收敛了所有情绪。“你……便是上王子云初吧,一路辛苦了。随后行人署会安排殿下的膳食和住宿,可能要劳烦上王子在樊国盘桓些时日。若有什么需要,请尽管和属官们讲,孤会尽力满足你的。”
岱钦搡了他一把,像对一个玩腻了的破娃娃,“滚吧,以后这个女人就是你的天,把她伺候高兴了,说不定天还能赏你口饭吃,或者,救救你那个只剩一口气的故国呢。”
“汗王,上王子已由吾国保护,请你自重。”
岱钦没有接话,但她的表情已经摆明了面前的男人还不如她马旁伸着舌头的猎狗。
对话间安陵云初一直沉默地半低着头,从君宁的角度仅能看见他漆黑如瀑的发丝和冷玉一样青白的下巴。
不远处的贵女们已经在探头探脑,然而岱钦的眼神扫过去,她们又像被打到的地鼠一样纷纷缩回头。滕织纯阳姬等使团随从依官阶站在离王上三四步远的地方,充满警惕地注视着对面的王帐铁卫。
“岁币贡物你们自去清点,本汗没兴趣给这群羊崽子当猴看。”
岱钦仍旧木着脸,却在双眼与两股战战的贵女对视时,舔了舔唇。“好久没吃人肉了,不知道这些崽子们尝起来会是个什么味道。”
“大概和你的败仗一样鲜美吧。”君宁微笑。
不幸听到岱钦只言片语吓得花容失色的崽子们强撑着挺挺胸,表明自己即使是只崽子也是个了不起战胜国的崽子。
“胜败未定。”岱钦未理会在旁边强撑体面的贵女,双眼一动不动的盯着君宁。“一直把狼当狗养的蠢货啊,本汗等着你被狼咬死的那天。”
“滚吧,失败者。”君宁微笑依然。
话音刚落影卫荒玉辟光瞬间汗毛倒竖,天生对危险的警觉令他们瞬间闪到二人之间。岱钦却看也没看他们,只是上前一步,微微低头,仿佛是要在君宁耳边说出那句话。
“——当初那一掌,该连你一起打死的。都怪成沫那个贱人。”
君宁眼皮跳了一下,感觉口腔里有了淡淡的血腥味。
“生的儿子和他一样是个不识好歹的贱种……不过到底流了本汗的血,狼子野心和本汗一样。年轻的南国的王啊,我能把我的汗位给他,你又能许诺他什么呢?”
“他想要的东西从不用等别人施舍。相信孤,他能达到的,绝对比你能给的要多。”
岱钦抬起头,慢慢吸了口气,仿佛在品尝鲜血的芬芳。“除了登上最高点,其他都不够,都不够……这是种病啊。”她慢慢咧开长满野兽一样尖牙的嘴,那是一个诡异的,叹息一般的笑。
“——至死方休。”
她不等君宁回话就转身离去,君宁也同样没有话再对她说。
谁是谁非,历史自会见证。
在后面眼巴巴看着的贵女们露出一声失望的叹息,大概她们还指望着上演手撕达拉罕武士,或者金狼汗王流泪跪舔的戏码。结果不但自己被金狼老贼恐吓一番,竟还叫她就这么好端端地走了!
然而在她们没有注意的地方,无声的战场早已展开。两方用手中筹码,互相试探着对方底线,各造声势,挑拨离间。一个试图策反对方最倚重的大将,一个把对方嫡女攥在手心。大将甚难策反,嫡女身后的阏氏却已经不得不在君宁掌心起舞。
这一局,君宁先行一步,汗王棋差一招。
然而世事无常,战局叵测。
谁也不知历史会在哪一个路口转折。
云初露面啦,虽然我知道你们不满足╮(╯▽╰)╭云初就是当年救君宁一面的少年公子,他当年的善举也成了他今日被君宁施以援手的因。
大家猜到无名的身世了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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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章 纳降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