浚州东旻国边境
八月,已入秋季,正是昼短夜长之际。
卯时一刻,太阳初升,天气咋冷,天还是灰蒙蒙的。
军营,主帅营中,烛火微光,照着整个营帐。
花泽楠半寐于案前,盯着手中信件。良久,却是将其放下,未曾拆开。这封信是京城遣使送来,昨夜刚到。
“哥哥,帝都可有消息传来?”
帐布突然掀开,外面跑来一人,气喘吁吁的。
这是花泽楠三弟,花氏三公子花祭夜
“还未。”花泽楠随手拿起一本兵书,置于刚刚信件之上。起身走到那人面前,将他额上几缕凌乱的青丝弄好。道:“早前在帝都时未曾见你有多留恋,怎的才出来多久便如此想家了。”
花祭夜瞬间变得失落,垂着头:“二哥带着九樱的降书回去已一月有余,若按以前,此时应已班师回朝。可为何时至今日,帝都却连消息都未曾传来。”
年前邻国九樱撕毁两国盟约,挑起战祸。为保边境子民。花氏兄弟三人,临危受命,带着七万大军前来。当时九樱已攻下包括浚州在内的三城五洲。战火持续半年,最后以九樱投降告终。
“虽说如今九樱已递降书,臣服东旻。但自古兵不厌诈,难保会像之前那般,撕毁盟书,再挑战祸。”
花泽楠牵着他往餐桌走去,坐于桌前,拿起碗,盛了些小米粥,递给他。又道:“咱们再驻守多些时日,也可震慑他们。再说,陛下审批公文也需时日。也许过几日,帝都的旨意便传来了。”
“可是,浚州距离帝都不过十日路程,这审批公文也无需一月之久吧!”他说得急了,语中似有哽咽:“便是父亲当年在外征战,也未曾有过既交降书,将士却还驻守战地超过一月的道理。”
将士久战在外,谁人不思乡?花泽楠心头一颤,抬头望着对面,见那人手中碗粥丝毫不动,便道:“若是平常之事,断不会让咱们等这般久。许是朝中有事,耽搁了些时日,陛下早晚都会召回的,莫要心急。把粥喝了先。”
转眼便见那人点了点头,拿起粥便一饮而尽。
花泽楠气极,又盛了些小米粥在他碗里。说道:“你若是不肯好好吃,便无需再问我了。”
“哥。”
花泽楠不再多言,那人也不好说话,只得将粥一口一口慢慢吃完。
待二人吃完,花泽楠唤人收拾桌子。这才问道:“怎么今日如此心急,定要问出结果?”
“也非是必要结果不可,只是祭夜近日来觉得甚是心慌,总想着要早些回去才好”
“我还道是什么事,原来是因为如此。”花泽楠顿了顿,道:“帝都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家中一切安好,爹爹虽已是知命之年,然身体健硕,近时无忧。且二弟幺妹也在身侧,朝中老臣多有帮衬。便是爹爹与陛下年少时的交情,也是他人能撼动得了的。有何放下不下的?”
花祭夜低声道:“父亲能力,祭夜自然无需担忧。我也不是担心他的。”
话语中透着一股冷意,仿佛说的不是自家父亲,而是比陌生人还不如的人。
花泽楠脸色微变,道:“三弟……”话未及说出口便被打断。
“大哥,既然现在不能回京,军营也无杂事,祭夜想去城中逛逛。不知可否?”
花泽楠脸色瞬时变了几个颜色,最后缓和下来:“也罢,反正军营里待着也是无趣。记得早些回来。”
“是。”说罢便退了出去。
但余一人,望着那人背影,喃喃自语:“自你七岁那年从祠堂出来,便只会唤爹爹父亲。改了名,是怕旧事会随着时间流逝忘记而刻意警醒自己么?”
走回书案前,拾起方才那封书信。拆开一看,脸色煞白,身体微倾。片刻后,方将信放回去,只是脸色依旧。
“元帅,军师求见。”
营外传来声音,花泽楠立即道:“有请。”
浚州边境之地,往来商贾居多,城内店肆林立。
年前九樱进犯时,城中百姓虽有反抗,只是反应不及,力有不逮,以致伤亡惨重。而后或为战死,或为战俘,或出走他乡。如今战事已平,两国缔盟。百姓也多数回来。只是不如往日繁华,却也不显萧条。
花祭夜来时,已过巳时,八月的太阳依旧很烈。
他漫无目的走在街上,心知久战在外,大家都不好受。大哥身为主帅,更是如此。既要安抚众军,安抚百姓,又要忍着自己有时候的无理取闹。
‘有间客栈’
花祭夜路过一家客栈,看着牌匾倒也觉得有些趣味。年前来时虽不曾仔细看过城内街坊,记忆中确实未见过有此名字。想来要么是路过时有所遗漏,要么便是换了店家改了店名。毕竟客栈不像新建。
他在店外踌躇,犹豫片刻后方抬脚往店里走去。
这客栈分两层,下层为散座位,上层为雅座。中间镂空的有两层高,那里搭着一个小台子,一说书人正坐在上面说书。除此之外,倒也与普通客栈无甚区别。
此时虽不是饭店,但来此的客人倒也不少,约莫是来听书的。
他在一层寻了角落一靠窗位置,刚坐下来,小二便过来招呼:“客官,需要点什么?”
“先来几盘小菜,再加一壶酒吧!”
花家有训,孩儿未及成年不得饮酒。只是他自幼便在皇宫长大,宫廷宴席自是少不了酒,他也就饮了不少。花家长辈也不好说什么,只让其适量即可。
十六岁出宫后,至今两年就没再饮过,今日突然想喝了。
“好嘞,客官稍等。”小二记好就退了下去。
很快便拿来了几小碟下酒小菜,又拿了一壶酒及一个碗,并开封酒壶将酒倒入碗中:“客官慢用。”
花祭夜拿起酒,品尝起来。入口清甜,后有回甘。如此之酒,倒是未曾尝过。当下心喜,便招呼小二过来,问道:“小二,这是何酒?”
“这是店主自家酿的米酒,虽比不上世家臻品,但也是酒中一绝。”
花祭夜一听,甚是开心:“确实好喝,不知店主可在,在下想讨这酿酒的方法。”
“店主正好不在,约莫得过些日子才能回来。”
“这般不巧?”
小二点了点头。花祭夜只道了声可惜,便不在追问。
想着等会回营,再打点酒回去吧。
此时客栈一片喧哗,花祭夜原本只饮酒这时也被吸引过去。
原来是说书人故事说完了,想要离开。但是客人们都意犹未尽,想让说书人继续说下去。
花祭夜看向说书人,那人是个中年人,一股书生气息,留着长长的胡子,说话前总爱先摸一下。
那人看大家兴致这么高,便说:“也好,我便再说一个。”
当时客栈内一片叫好声,许是客人的热情感染了花祭夜,他也停下酒杯,望向说书人。
只听惊堂木一响。客栈内一片静寂。说书人开始说书了:“今日我就来讲讲这当今中人,浔阳花氏。”
说书人刚起了个头,客栈就炸成一片,花祭夜脸色一白,站了起来。
浔阳能有几个花氏?
“帝都能有几个花氏?”
“那可不就是大司马了嘛?”
“这花大司马的事迹东旻国上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况且花家三位公子,还救了连浚州在内的三城五州,如今还在城外驻守呢。”
客栈中人声起伏,皆是为这话题。
说书人见讨论得差不多了,开口道:“这,我还没开始讲呢。大家怎么知道我所讲的都是大家所知的?”
下方人群听此,皆露出略有所思的样子。
“英雄的故事听多了,但这英雄成为英雄之前的故事,却是知之者少。诸位,不妨听听?”
这个引子一抛下,马上就将大家的兴致提了起来。他们又开始吵着要听了。
说书人很满意这种效果,便开始讲了。
花祭夜看着说书人娓娓而谈的样子,思绪一下子回到了七岁前。
那时娘亲一有空闲,便会和他们讲与父亲相识的点点滴滴。
那时候大司马花晟还只是世家公子,无朝职。年少时与几位世家子弟闯荡江湖,结识众多英雄豪杰。与妻子云馨也是在当时相识。当时二人事迹可谓美谈,真真才子与佳人。
‘当时娘亲外出游玩,正巧遇上在外闯荡的父亲。两人相识相交,却是多了几分江湖儿女的豪情。按娘亲的说法,便是风雅公子与才情佳人。’
后来两人结为连理,育有三子一女。长子花泽楠,次子花泽佑。三子花泽析与幺女花泽祈为龙凤胎。
原本一家人过得其乐融融,只是天妒红颜。就在成亲十二年后,也就是三公子七岁时。云馨与幺女一起得了怪病,双双去世。
若说花晟对亡妻用情至深,十年来从未续弦。但其妻子逝世不久,花家便寻得失散在外的幼女花颜曦,此女与花泽祈相差不过两岁。
听及此,众人不由唏嘘,哪有不偷腥的猫。
说书人停顿了一下,抿了口水,又继续讲了。
花家三公子花泽析,也于当时改名花祭夜。
大公子二公子自幼于元峰岭习文练武,成年后便随着大司马上沙场。而三公子,八岁时入宫,成为当时六皇子,也就是现今太子殿下的伴读,于两年前年满出宫。
“话说回来,花三公子虽说此次来了浚州,但我们却未曾见过。反而大二公子却是经常露面。”
“毕竟三公子年幼,此次又是第一次上阵。”
听客们小声讨论。花祭夜见此,觉得甚是无聊。而且已过日中,也该回营。他拿出碎银子置于桌上,便要离开。
“花家公子常年在外,婚事自是耽搁下来。然幼女初长成,又已满十六。更是极为标致的美人,素有帝都第一美人之称。加之父兄又是朝中重臣,每日上府提亲的世家子弟自是络绎不绝。”
说书人讲到这里,故事已差不多结尾。众听客皆在议论,究竟是谁能攀上这门亲事。
暂且不说花晟朝中三公之位,便是花三公子与当朝太子的关系。这亲事若是谈成,便是平步青云的美梦。
“可惜花家幼女月前就订了亲事,那些世家公子怕是不能如愿了。”
一公子哥说道。
这话一出口,刚走到门口的花祭夜立即愣在当场,仿佛失了神一般。
听客问道:“可知许的是何许人也?”
“当今太子殿下。
年前陛下便派司天监察看星象,测出本月廿五为大吉之日。随将这日定为二人大婚之日。上月便已昭告天下,只不过浚州地处偏远,旨意还未到达罢了。”
花祭夜喃喃自语道:“本月廿五么?”
一人问道:“既然还没传达,你又怎么先知晓?”
“这个嘛,山人自有消息通道。”
“快说快说,不然怎么知道这消息的正确性?”
客栈中嘈杂的声音一伏接着一伏,花祭夜却再也没有心思听下去了。出门口时,他抬头又看了眼那块牌匾,不再停留,转身离开。
直到那抹身影自人群中消失之后,那公子哥也在吵闹声中悄然离开。只是离开前向那说书人的方向望了一眼,恰好说书人也望向这边。两人像是隔空点了点头,便再无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