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氏听罢却是一滞,柳眉颦起,眼底异色闪过,染着蔻丹的指尖轻轻抚弄披纱,但又很快恢复如初,勾唇淡笑。
棠映眼尖捕捉到了这抹情绪,禁不住小声试探:“娘娘觉得不妥?”
殿内陆续走进几位宫婢,朝着案头的鎏金饕餮纹饰三足铜炉中添置了几块香料,衣饰翻飞,旋即依次退下,身影晃动间,日光被搅动得斑驳破碎。
庄氏的面容藏在金光与昏暗的交错边缘,半明半暗,透着一股看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她懒懒倚着隐囊,凤眸半阖,笑盈盈道:“有何不妥,裴相之姿,朝野内外,无人能及。”
心高气傲如太后,竟也毫不吝啬地如此夸耀一个臣子,棠映深以为然,愈发觉得裴行简是块美味香饽饽,记起方才殿庭外的惊鸿一瞥,心底蓦地冒出丝丝甜蜜来。
“娘娘所言极是。”
庄氏瞧着底下女郎面上的娇容,了然地笑了笑:“既如此,我便不拘你在这儿陪我叙话了,乐真念你念得紧,难得你们两人又是挚友,去宫里边走走,赏赏景儿也是好的。”
棠映与公主对视一眼,随即起身揖礼,双双退下。
随着两人身影渐次离去,逐步消失在正殿的尽头,庄氏微扬的嘴角这才耷拉下去。
旁侧的宫婢立马上前,屈膝跪下,替她捏腿揉肩。
庄氏冷眼一瞥,扫开宫人的手,招来心腹,厉声询问:
“近来长乐与裴行简可有什么接触?”
……
棠映步出蓬莱殿,终是缓缓舒了一口气。
棠宁在旁看着她,饶有兴趣地数落道:“我原以为你去了凉州三年,合该长成苍鹰那般蓬勃朝气,没想到骨子里脾性不改,依旧是个胆小怕事的。”
两人自小便是这般玩笑打趣,一个贵为公主,一个赐为郡主,且还沾亲带故,是为姐妹,身份尊崇不说,就连性子也是极为的相似,幼时便把长安闯了个底朝天,可偏生也有无数人在后面跟着收拾烂摊子。
棠宁自来不受约束,遇事无章法,常常扮作男子混迹在儿郎身边,跑马纵乐、骑射蹴鞠,样样都要与旁人一争高低,只是早早出降,到底比不得从前那样随心所欲了。
而棠映玩闹归玩闹,却是低头服软最为听话,女儿家能屈能伸,她才不会计较这些调侃之言,笑了一下,道:“贵主不知,我诚惶诚恐,实乃被娘娘的威严所慑。”
棠宁回她一笑,娇哼说:“油嘴滑舌。”
好歹是应付完了庄氏,两人心情都莫名畅快起来,棠映索性也无事,便提议一起去太液池边逛逛。
棠宁未置一词,点点头,算是应允了。
等到宫人和侍卫被远远抛在身后,棠映偏头看着身边的贵主,隐约觉得她气质不同于前,眉宇间似乎多了一丝淡淡的愁绪。
棠宁乃先帝正统嫡出,又与今上姊弟相称,半辈子顺风顺水,唯一特殊之处,便是听从诏命,下嫁郑氏,成为郑家三郎的新妇。
郑氏一族本是山东旧士族七姓之一,前朝名门,后历经战乱、农民暴乱等沉熏打击,地位一落千丈,目前只剩下郑三郎这一支嫡系支脉。郑家家主为巩固自身的权益,娶了庄氏旁支嫡女为妻,拉拢庄士廉,紧跟着也迈入了外戚队伍。
显德末年,先帝弥留之际令十五岁的乐真公主下嫁郑家三郎,又提拔他入六部为官,只是驸马资质平平,到底不得棠宁喜欢。
两人貌合神离已久,棠映猜测,贵主许是已有了和离之心。
眼下时辰一晃过了大半,快至正午,暑气也愈发得恼人,棠映寻了理由开溜,暗中跟着棠宁入坊,见她果真没去郑家,而是径直回了公主府,心底的猜测不免更重了几分。
……
而此时的齐王府内,一片阒寂祥和。
棠映绕道去了棠瑞屋后,见院中空无一人,招来奴仆一问,才知兄长早已出府,应邀去了曲江池畔。
现下长安城中诗文风气盛行,文人骚客以聚众斗诗为乐,绣口一吐,绝句张口就来。
这些人往往打着以诗会友的名头,攀附当朝权贵,以此壮大自己的名声,只求能在科考之上博得考官的青睐。
但就天下万千学子来说,屡试不第才是人生常态。
他们寄希望于当下的行卷[1]之风,却又愤世嫉俗讨伐这种不公平的现象,撰写出来的诗词褒贬不一,得罪权贵而身首异处的大有人在。
棠映不愿兄长牵扯进文人的博弈中,数次提醒他要远离这群学子,可棠瑞左耳进右耳出,转头忘了个干净。
最近更是频繁出入其中,结交了好几个文人雅士。
她叹了一声,转身吩咐。
“备马,我即刻出府。”
奴仆领命后退出,棠映稍作歇息,回房梳洗更衣。
这时恰逢芙蕖从外归来,她受棠映的命令时刻盯着裴府的一举一动,刚有风声,便赶来向棠映回禀。
“郡主,有裴相的消息。”
棠映脚步一顿,想起方才宫中与裴行简擦肩而过,难掩欣喜,忙问:“他如今人在何处?”
芙蕖答说:“刚从大明宫散值归来,半道遇上同僚,现在往东市方向去了。”
东市午后才开坊,算算时间,现在各大店肆也才刚开张,男人们的乐子在于寻欢而非采买,估计多半是去酒肆吃酒了。
棠映半道改了计划,拔掉头上的翡翠珠钗,直接道:“那便去东市。”
……
半个时辰后,棠映身着圆领过膝襕衫,脚踩黑色高筒足靴,骑马跨过繁闹大街,俏俏立在东市坊门前。
翻身下来,将坐骑交给身后的仆从,她弹了弹袍脚的褶皱,笑盈盈地朝坊内走去。
盛世太平之下,商贸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包容和开放。
棠映慢吞吞地步行在交错的街巷间,嗅着空气中胡饼的甜香,很快在一家装潢别致的酒肆门前停下。
西市多胡商,东市也不多逞让,坊内店肆茶楼林立,且以胡姬为主的酒肆最受欢迎。
棠映付了赏钱给跑腿的博士[2],由他带领,行至内里的一处阁楼上。
这里地势颇高,周围又有水域观赏纳凉,是胡商用以招待达官显贵的地方,其内丝竹绕梁,欢声笑语不断。
棠映走至一扇偏窗后面,正在弯腰朝里看去,拐角忽然窜出一个大胡子昆仑奴,见到她一阵惊呼:“歌舞马上就要开始了,你不去梳洗换装,怎么还跑来这儿看热闹。”
语罢拉着她往另一个方向跑。
棠映不明所以,挣扎着往后退,可这小奴力气实太大,她竟是如何折腾都甩不开。
等入到后院,他放手将棠映推进房间,指着几位胡姬急促喊道:
“快些,别误了时辰。”
屋内众人齐齐望了过来,皆是高鼻深目,白肤卷发,只听她们的交谈,依稀可辨有高昌、康国、于阗各色人氏。
棠映一瞧,哑然失笑,她这是被当作新人,要给贵客献舞了。
那些胡姬分不清棠映的身份,热热闹闹上前要为她梳妆,好几位美人涌过来,棠映被围在中央,闻着各色女儿香,浑身都有些飘飘然了。
怪不得那些臭男人喜欢美人,她一个女子也扛不住啊!
于是半推半就,待她装扮完毕,清醒过来,人已经重回阁楼廊上。
前方正是她方才无措张望的厢房,几名带头的胡姬已然翩翩步进房内,她闪神的功夫,亦被推入其中。
华丽的屋舍内,数名郎君列席而坐,锦衣华袍,银冠簪发,无一不是长安城中大热的勋贵子弟。
棠映不敢出声,低垂着脑袋,只觉得四方打量的目光齐齐汇聚过来,一咬牙,也跟着摇臂轻舞。
幸得有面纱覆面,才没叫旁人认出她来,棠映一门心思盯着对面的裴行简,直看得他似有察觉,抬起头来。
棠映见之大喜,他却只瞥了一眼,随后垂下眼睫,默默饮酒,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周围的贵胄子弟皆在附耳交谈,或是谈论席面的美酒,或是垂涎胡姬的姿容,有人甚至趁着酒兴大发,伸手揽上胡姬的腰身。
而裴行简独坐其间,始终一语不发。
他衣着不同于其他人那般繁琐华贵,却是气质出尘,最为光风霁月。
棠映舞得近些,能看到他眉宇之间萦绕着的淡淡愁绪,虽置于歌舞坊间,却仍不改自身脾性,腰背笔挺,眼神清明,举手投足,犹可见其谦和内敛,似山石积翠,温润气质独成一派。
棠映看得入神,一时没有注意脚下,连舞步乱了都不自知。
等到丝竹停歇,众胡姬有序退场,她仓促归阵,转身之时,却不慎踩到裙摆,一个踉跄摔倒在毡席上。
胡姬止步,纷纷呆在原地,众人放下手中酒盏,眼里流露出玩味之色。
风过无痕,满室只剩下美酒的香气。
棠映大窘,觉得半生最丢脸的时刻莫过于此,双手撑地,想刨个洞,将自己埋起来。
离她最近的一个年纪稍小的儿郎笑着俯身过来,拉起她的手腕,拖至近前,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
“你是故意的,想要引起我的注意,是也不是?”
这舞姬看着虽有些稚嫩,却是身姿灵动,十足的美人胚子,他方才就看上了,本欲离席后向店家讨来,没曾想人就倒在自己面前,叫他想拒绝都难。
棠映浑身一滞,胃中泛起恶寒,见他越靠越近,抬脚冲着对方面门踹去。
她挣开男子的搂抱,起身朝门口狂奔。
“想跑!”
这人不依不饶地追逐过来。
棠映被他扯住纱袖往后拖拽,可是期间没人愿意帮她解围,想来是见惯了这种风月场面,个个笑而不语。
她不想被这登徒子揭开面纱,供他人评头论足,于是假装扭伤了脚腕,趁对方松懈之际,闪躲在裴行简身后。
“郎君。”
“帮帮我。”
[1]:隋唐初设科举制,但不糊名,所以考官是能看到考生的姓名的,由此上下其手舞弊的情况非常多,一个看你名声大不大,第二是看背景。
考生们在考前有个惯例,要把自己得意的诗词歌赋搞成一个文集,送给达官贵人,期盼能够得到帮助和提携,这就是所谓的“行卷”。
并且临考前还要再送一次,怕被遗忘了,这个又叫做“温卷”。
行卷和温卷所做的诗被称为干谒诗(为了科举上位,用文采去打动别人的诗)。
唐代诗人李白、杜甫、白居易、王维、杜牧、李商隐等很多诗人都行过卷。
《唐才子传》记载杜牧当年的情况:
杜牧去东都洛阳参加考试,主管考官叫崔郾,而太学博士吴武陵去向崔郾推荐,说你一定要让一个叫杜牧的考生考中,要给他定状头(状元),崔郾说为啥,吴武陵说我看了杜牧的一首诗——《阿房宫赋》,其人王佐才也,所以你必须要让他考上。
崔郾说不行,状元已经内定了,吴武陵又说那就给第二名,崔郾说也不行,第二名有了,最后一直说到第五名,崔郾说可以。最后杜牧以第五名的成绩科举及第。
[2]:博士
最早是官职称谓,顾问之官,后来演变为只要有教育职能的官职都可称为博士。
例如唐代:太常博士、宫教博士、国子博士等等。
博士一词在唐代又指拥有一定手艺的人或者服务行业从业者。
例如酒博士,茶博士,米博士,瓦博士
[3]参考书目:
常华 著《知新·去唐朝:众生和烟火气》
傅璇琮 著《唐代科举与文学》
参考字母站历史区阿婆主:
于庚哲老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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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