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荒唐的和亲闹剧最终以突厥人的反口而高调收场。
棠映立在宣政殿门廊前的飞檐阴影后,听朝臣们因和亲人选再度争执不下,一颗心摇摇欲坠,复又回归平静。
自从知道庄氏有意构陷,迫使她外嫁和亲之日起,她便有意反击,酝酿具体的对策,入道只是缓兵之计,唯有房公出面,才能堵住朝野上下悠悠之口。
这桩看似关乎她个人去留的婚姻,背后牵扯出的却是皇权与相权的斗争角逐。
圣上保她,除却对于血缘至亲的爱护,更多则是政治方面的考量,他不能忍受名为“舅父”的权臣处处挑战天子的权威,察觉庄士廉再次出手欲拔除自己的亲信时,少年帝王终于按耐不住了。
她是双方权利争斗的一枚棋子,尽管棠瑞竭力避免在妹妹面前透露只言片语,但偶尔显现出的神伤,还是令棠映觉得酸甜难抑。
昔日高宗“废王立武”,明面上只是扶持心爱女子荣登后位,但作为苦外戚干政已久的高宗自己才会明白,他是如何借着此事大做文章,扳倒以长孙无忌为首的关陇门阀,再广开言路,重振朝纲,沿袭贞观遗风。
棠映自诩不如武后那般貌才双全,但也清楚,自己需得在这场风谲云诡的权利交锋中保持应有的冷静与泰然。
料想今日望日朝会,庄士廉会煽动百官借此向圣上施压,棠映提早跟随兄长赶回长安,求助到梁国公府门外,这才有了房公抱病入朝、当堂谏议之事。
想必庄士廉此刻已是左右掣肘,身陷死局,那张老脸必定如遭雷劈,青白交加,棠映旋即歪头,噗嗤大笑。
可是笑着笑着,她又嗅出了另外一丝微妙的气息。
若说圣上保她是不得已而为之,那裴行简参与其中,又是出于一个怎样的心态。
他本位极人臣,凡事不必亲力亲为,可这么大费周章地替她筹谋划策,若说没有一点私心,她自己也是不太相信的。
棠映眨眨眼,心中暗道:他莫不是对我情深意重?
……
女孩儿家的那点小心思,只差把“为情所困”四字刻在脸上,房良业好歹也是过来人,怎会瞧不出她这少女般的怀春心思。
老人家护食护得紧,对待棠映宛如亲孙,白胡子一抖,幽幽地叹了口气:“映娘啊。”
棠映扭转回身,见他推掉陪同的宦官,独自拄拐颤颤巍巍地走来,一甩拂尘,赶忙上前搀扶:“房公。”
房良业宠溺地拍拍她的手,刚想问话,余光忽地瞥见几串紧随其后的紫袍身影,捋了捋长髯,呵呵笑道:“我听闻右相如今尚未娶妻,不知映娘可曾中意于他,你若有意,我就代表齐王,与那裴府议了这门亲事。”
棠映尚未回话,前头几位结伴同行的相公却一致发出煞风景的簌簌声响,像是有人憋着笑,尽管竭力掩住嘴,但是鼻子露了馅,哼哧哼哧直漏气。
京中谁人不知,长乐郡主爱慕右相,数次登门,连礼都下到裴府里头了。
紫串串队伍打头的某人脚步一顿,蹙眉,侧头看来。
棠映几乎一眼便触及到他的视线,却羞于这么多人在场,绞着手指不敢开口,“唔”了一声,咬唇道:“房公您老就不必操心我的婚事了。”
房良业附耳过去,佯装正经地点点头,遂又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状:“什么?你说你喜欢他,欲招他为郡马?”
棠映惊得瞳孔骤然放大,一脸脚趾头抓地的尴尬模样,对着房公拼命使眼色,奈何老人家年岁过大,始终看不得见。
“这可是好事啊。”他眯起眼睛,顾自说着,“郎有情妾有意,若能成了这桩婚事,我这把老骨头也好跟着沾沾喜气。”
棠映觑着十步开外那张如玉面孔变得愈发深沉,不知为何,气势骤降,连带着声音也跟着弱了下去:“房公您就别取笑我了,这……八字还没一撇呢。”
“你还要亲自跑腿啊?”房良业睁眼编瞎话的本领明显更上了一层楼,“右相勤勉,夜里值守一待便是一宿,你留个心眼,趁着夜半差人给他送送宵食,多关怀关怀也是应当的。”
一言罢了,他又提起当年苦追夫人时的陈年往事,冬日里添柴,夏日里送冰,为数不多的俸银还得攒着留作娶媳妇的本钱。
老一辈的感情,多少掺杂了点来之不易的磨难,棠映插不上话,只能趁着这么小半刻的功夫,偷瞄一眼那头的紫袍青年。
数日不见,她发现他似乎更憔悴了些许,想要打声招呼,对方却不见得有多愿意搭理,旋即转身,欲朝反方向离去。
棠映知趣地收敛回目光,原本明亮的双眸瞧着竟黯淡了不少,房良业这时就不得不让位给两个年轻人腾地方了。
“这一上了年纪,说话便没个把门。”看似无意间往后一瞥,房良业从发到须皆恰到实处地露出一丝惊诧,“嚯……右相这是来找映娘的?”
老人家戏瘾上头,拼出毕生的演技,神色比那话本子还要精彩:“我竟不知,这是扰到你俩见面了?”
平地又是一串古怪笑声,棠映尴尬得脚趾一缩,脸上红扑扑的,像是染了一层胭脂。
私底下她任性又闹腾,无时无刻不嚷嚷着要摘下裴行简这朵烂桃花,但倾慕之事拿到明面上来说,还是令人格外得羞耻。
怎么说我也是个胆怯的女儿家,不要面子的么?棠映弱弱地嘀咕着。
好在裴行简及时替她解了围,叉手应道:“正是”。
房良业捋了捋髭须,目光在二人面上来回逡了一圈,满意地点点头,拄杖迈着老寒腿,悠哉悠哉地上了步辇。
随行的宦官们小跑着跟了上去,一把子堵断棠映的前路。
她不得已退回来,与裴行简大眼瞪小眼,原也没想到会在此时与他来个真心剖白,只因房公嘴快,多少让她有些招架不住,虽不知这人到底听了多少,但她已是窘迫不已,舌头连连打结:“少……傅……”
眼神飘忽之际,又见那本该出宫的老人家,这时返身回来,竟还不忘把其余几个相公一起捎带走,摆明了是想给她二人独处的时间。
轮值的金吾卫自觉背过身去,一双耳朵悄然竖起,大有看戏之感。
棠映揉揉绯红面颊,旋即展开一丝笑靥:“少傅你别误会,房公他听了些闲话,这是拿我逗乐呢。”
“无碍。”裴行简神色淡淡,白皙面容上满是疲惫的倦意,“我本就是男子,遭些调侃无关大雅,长辈们过度关怀罢了,郡主也不必放在心上。”
这番说辞倒有些把两人的关系撇得一干二净的意思。
棠映本还指望着他能说些好听的话,即便是假的,听着也够舒坦不是?但裴行简显然不吃情爱这一套,越主动他越迟钝,真是半点便宜也不让别人占。
棠映扯了扯嘴角,忍不住小声咕哝:“不放在心上的是某人才对……”
话音未落,但见裴行简两道目光直直射了过来,棠映莞尔,与他打起了哈哈:“我跟少傅你说笑呢。”
她这片刻与他开玩笑的功夫,裴行简也在悄无声息地打量着她,长安城里比丘尼不多,但女冠子却绝不会少,或许正是因为皇室对道教的尊崇,才让棠映萌生出了入道来躲避突厥求婚的法子,恰与他的计划不谋而合。
记忆中的小郡主固然娇纵了些,但在家国大事上所露出的惊人判断力还是令他颇感欣慰,于是对上棠映的双眸,他笑了笑。
“郡主回吧,有了房公从中调和,朝臣们一致上书恳求圣人改弦更张,礼部正在筹备新的人选,郡主不必再为和亲之事忧心介怀。”
忽然提到这茬,令棠映想起方才偷偷看到的一幕,几个小内侍扎堆聊着八卦,说的似乎正是男子和亲突厥之事。
她忍不住好奇,笑问:“少傅的意思是……圣人真会另择人选,让别的男子代为和亲?”
裴行简点头:“当然。”
棠映笑得更欢乐了,又问:“这可真是一桩奇闻,就算圣人答应,也没有哪位男子肯自降身份,入赘突厥啊?”
寻常百姓嫁女儿,父母亲友哭倒一片,若让宗亲贵戚们自愿献出适龄儿郎,出塞迎娶蛮夷女,难度怕是不亚于赤脚爬华山。
更何况还有朝中那群时常念叨着“不与夷族通婚”的酸儒文臣,若想通过他们的首肯,宣政殿内的几十根盘龙金柱都得染上大臣们死谏以表忠心的热血。
裴行简却有着十成的把握,耐心与她说起足以令百官信服的理由:“前朝武周时期,便有圣人侄孙武延秀受命前往突厥和亲一事,男子和亲并非就是本朝先例,只要圣人令下,大臣们哪有不遵之礼。”
对于裴行简所说的前朝旧事,棠映略有耳闻,一想到宗室里那群自命不凡的纨绔子弟或因和亲而哭天捶地,她便心胸舒畅,颇有一股厄运反弹的快意之感。
尤其使团中还不乏有朝中五品以上官员家的嫡子作为陪同,棠映想了一想,决定让先前曾对她大为不敬的那群五陵年少吃点苦头。
突厥王庭路途遥远,来回走一趟花费的时间可谓不少,让在长安城内拈花惹草的世家子弟吹吹西北的烈风,尝尝裹了牛羊排泄物的黄土,比任何实质性的教训靠谱多了。
她越想越觉得可行,朝他一笑,看似十分善解人意道:“不知朝廷预备挑选哪几位忠臣良将作为和亲驸马的陪同使者,我这心里一直牵挂得紧,你若信得过,便由我来举荐举荐,你看如何?”
这口气颇有一股子鸨母急于向恩客推荐花魁娘子的味道。
裴行简皱了皱眉,看向一脸狡黠、不知道打着什么鬼主意的棠映,无奈地摇摇头,神色愈渐变得凝重:“和亲关乎国计,郡主莫要任性。”
他果然不会轻易吃她的套路,这本也在棠映的预料之中,她只粲然一笑,眨着无辜的双眼,乖巧地看着他。
“少傅如此替我着想,真是令人受宠若惊啊。”说着略带玩味地拉长了尾音,最后一字在她口中婉转拐到了山路十八弯开外。
这话裴行简还没作出反应,却被赶来寻人的棠瑞一听,脸色唰地变得铁青。
什么宠啊爱的,朝堂之上这是卿卿我我的地方么?
都怪这该死的裴行简,果然就跟那求偶的孔雀一般,见谁都要撅起屁股开一开屏。
他气势汹汹从宣政门冲过来,一脚挤进两人中间,揽过棠映护在自己身后,然后拉起她便往宫外走。
“女道士注意与外男保持距离。”
“今日我先还俗一天……哎哟,阿兄你真是,我话还没有说完呐。”棠映一步三回头,随着挣脱的姿势还不断往后看。
她一动,棠瑞便将她拽得更紧,兄妹俩推推搡搡,就快要消失在视线尽头之外。
裴行简背手见着二人走远,没多停留,也转身离去。
棠映却想着自己还未打完的算盘,扭头高喊:“少傅为我据理力争,长乐感激不尽,改日胡姬酒肆摆宴设席,你可一定要光临啊。”
裴行简脚步一停,再回头时,棠映已经蹦跶着跑了好远。
他仔细想着她话里的深意,胡姬酒肆……葡萄美酒……
脑中忽然一记灵光闪现,笑了笑,提步前行,挺拔的身影眨眼隐没在廊庑拐角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