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倾洒,庭院深处树影幢幢,卧房东侧的轩窗留了一条小缝,夜风抚进来,榻边的幔帐起伏晃动。
棠映辗转反侧,直到三更方才入眠,只是心里念着事儿,半梦半醒,听到第一声报晓鼓响,彻底没了睡意。
咚咚鼓声宛若碧波涟漪,从宫城依次蔓延到坊间,百余来下,小铁锤般敲击着她的心弦。
棠映扶额坐起,压住胸口,那里仍在剧烈地跳动。
做噩梦了……
昨日自宫中返回,在胜业坊十字街口看到卷发胡人聚众表演杂耍,那打着赤膊、手中不断挥舞火圆环的异域面容便一直萦绕在她的脑海,甚至潜入梦中,让她经历了一场外嫁草原,又被迫侍奉兄、弟二夫的收继婚姻。
醒来后的棠映如鲠在喉,回想突厥王庭确有“兄死弟妻其嫂”的习俗,惊得双腿打颤,额心连着颅顶突突直跳。
她顾不及梳妆,赤脚步出卧房,问及守夜的婢女,声调都险些劈了叉。
“阿兄呢?”
婢女迷惘,不知棠映为何面露如此惊惶之色,但还是搀住她摇坠的身子,欲往回走:“郎君出府了,方才晨鼓响起,郎君便带人一路赶往大明宫去了,郡主若是担忧,婢子待会儿差人去通报一声。”
“又出去了?”棠映咬唇,后退着靠坐在妆床上,摆摆手,示意婢女退下,自己则拿起一面葵花螺丝铜镜,对镜梳起了长发。
昨夜临近宵禁棠瑞才被武侯们齐齐护送回来,今晨坊门一开便又上赶着朝大明宫而去,以她对自家兄长的了解,不出意外定是前去面圣又要犯颜直谏了。
棠映心里苦闷,神情也变得极为沮丧,直觉阿兄又会因此受到叱责,一颗心七上八下,跟着惴惴不安。
和亲之事关乎重大,即便没有文臣武将在朝施压,庄士廉也会逮着机会拖她下水,得赶在圣上下诏之前,想个办法暂且拖延一下时间。
只是眼下局势太过微妙,她不方便露面再给突厥人要挟的把柄,可一味困居内宅,又显得尪纤怯弱,好似任人拿捏。
棠映焦头烂额,心绪乱成一团棉麻,脑中算计着该如何自保,手上动作便没个轻重,金背嵌宝石玉梳从发髻中插入,不慎勾住步摇下端坠着的宝珠,牵扯出几根青丝,疼得她咧嘴吃痛。
本来头发就不多,再折腾下去可就要成为秃子了。
棠映抬手压了压发鬓,看着镜中已然憔悴的自己。
忽然像是有醍醐灌入脑中,一个大胆且可行的计划渐渐浮现在眼前。
闷了她一个昼夜的噩耗,陡然豁然开朗。
……
棠瑞是在晌午匆匆赶回府的,连心爱的坐骑都不管不顾,随手打发给了门房,自己则绷着一张俊脸,足下踩风,眨眼便闪到王府后院。
溜达半圈,没见着人,棠瑞扭头四处找寻,急得跟火烧似的。
这时棠映却从回廊后现身,半倚在廊柱边,歪着头看他:“阿兄你找我?”
棠瑞闻声一滞,下意识回头,见她无恙,方才舒了口气:“你听阿兄说,和亲之事或许还有转圜之法,阿兄刚从大明宫回来,拿了圣上的……”阔步上前,乍一看到她怀中抱着的《道德经》,棠瑞险些一个趔趄摔个啃泥,“你……这是做甚?”
难不成这妮子已经心灰意冷,开始寄心于道,试图修行飞仙,脱离红尘世俗了?
他只觉得天旋地转,扶额揽着棠映往屋内走,边推搡边道:“耶娘虽然不在,但我身为兄长,岂有让妹妹受委屈的道理,庄老贼算计,借此打压我齐王府,他也不想想,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也绝不会放手,许你嫁入那蛮夷之地。”
棠映听得眼热,又惊又喜,忍不住回抱住棠瑞的腰,拱进他的怀里,小脸一扬,娇娇回道:“阿兄莫急,我已有了万全之策。”
“哈?”棠瑞松手,捧起她的脸,改以掌背抚额,“没烧着吧?”
棠映气笑,掰开兄长的手,嘀咕嚷道:“阿兄难道忘了,公主幼时曾为先皇后祈福而入道一事。”
棠瑞恍惚忆起些许从前往事,讷讷点头:“是有这么一回事,先皇后病逝,先皇为此倍感神伤,又恐公主也因此早夭,故而下旨令公主以替故去的母亲积累福德为由,入道观祈福……”
眼见妹妹忽然提到些从前的宫闱旧事,棠瑞却没领悟其中的要义,拧眉不解:“可这些与你说的万全之策又有何关?”
棠映拍拍手,坐回胡床,弯唇笑道:“那不就得了。”
棠瑞显然跟不上她脱缰一般的思路,焦急又问:“什么得了?你这丫头,与阿兄打什么哑谜?”
“阿兄怎会如此憨憨。”棠映双手攥成拳,长叹一声,旋即给自己打打气,眼一闭心一横,痛心疾首道:“我便是要和公主一样,入那道观当女道士了。”
棠瑞一双眼珠子瞪得浑圆,好半晌后才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
棠映点头,凑近他的耳边,双手合拢作喇叭状,声调铿锵有力。
“我要出家!”
棠瑞被这一声叫喊震得脑瓜子嗡嗡响,看看旁侧的棠映,又看看手中的密敕,心头涌上百般滋味,最终也只能化为一声长长的太息。
“造孽啊。”
……
翌日卯时过半,一辆马车裹带着十余位奴仆和婢女,从胜业坊出发,经过延兴门,出灞陵,朝着蓝田县的方向赶去。
打头的男子长相俊俏,五官生得极好,只是神色有些幽怨,折损了半分容貌,此人不是别个,正是棠瑞。
送妹妹出家做道姑,这还是他平生想都不敢想的一桩要命事。
可偏偏就赶了巧,昨日他刚入宫,被侍者客客气气拦在了延英殿外,裴行简便在那时递了圣人的敕令,要她带上棠映出城,去道观避避风头。
棠瑞知道,圣上有他的打算,所谓的入观避风头,不过是裴行简出的一招可以反堵突厥求婚的借口,毕竟天下奇葩事再多,也没有逼迫出家人成婚的道理。
他领了命,匆匆赶回府,结果棠映这丫头开口便是闹着要出家,他被这话噎得良久提不上气,倒不是介意她非要入道,而是迷惑两人何时通的信,竟同时想到了一处。
棠瑞叹了口气,又一夹马腹,调转回车旁,敲了敲厢门,关切问道:
“累不累,可要停下来歇会儿。”
不多时车帘掀开,从里蹿出个女郎,棠映左看右探,见还没过骊山,不由得有些急了,笑着与棠瑞催促:“阿兄快些,我已经等不及了。”
“你当这是在玩乐?”
从未见过有人出家也能如此兴奋雀跃了,棠瑞乜斜她一眼,把棠映的脑袋推回去,继而拍马上前,招呼仆从继续赶路。
经过骊山,沿途同行的百姓亦多了起来,稍加分辨,竟都是长安口音。
长安夏日多雨水,城中低洼之处常常阴寒潮湿,每逢天热,去往周边县城避暑的富贵人家便格外得多。
这一路走得热闹,等到了玄清观,天刚刚擦黑。
玄清观乃是大周开国之初玄清公主入道时捐赠,玄清公主曾随其父一起谋夺天下,在父亲称帝后却拒绝了所有的金银赏赐,一心向道,入观清修,替那些开拓疆域而壮烈牺牲的将士们修冥福,待公主逝后,这一道观便被永久留存下来,近几年经过大面积的修葺翻整,建筑仍旧富丽如初。
至于乐真公主所住的乐真观,则在长安下属的万年县,距离此处约莫半日的车程。
昨日棠瑞拿着敕书回府时,另一匹快马同时顺着西市悠长的骆驼铃响一路行至玄清观外,持有鱼符的小吏传达完天子密令,众道士扫尘以待,很快辟出一方干净齐整的院落来。
知晓今日棠映要来受度,观主早早等候在此,听见马车辘辘声响,带着两个女冠出来迎接。
棠映则随着众人一起步入玄清观的三清殿内,见仪式所设的法坛早已准备妥当,遂除去佩戴的珠翠,稽首焚香,入道礼诵,按例制受箓。
坛场之内旗幡飘动,装饰之物极其奢华,盘龙香炉、雕玉桌案、金莲花树、九色云烛,盛放的典籍和法箓更是数不胜数,即使棠映入道本就是个幌子,这受箓的仪式也进行得相当合规,法会约莫持续了快两个时辰,走完流程真真是把她折腾得够呛。
观主为人颇为和善,大约也是畏惧棠映的身份,说不了几句话便请辞告退。
棠映目送她离去,随后转身面向法坛拜了再拜,闻着殿中缭绕的沉香,心绪也陡然舒缓下来。
道观位于山峦半腰,求个远离尘嚣,清静无为,此时夜已过半,观内尚无人员活动之声,周遭静谧,落针可闻,偶有几声雀鸟咕咕,眨眼又不知飞去了何处。
王府跟过来的仆从们已经收拾完行李各自回到房内歇息,而棠映居住的屋舍,那一小方院落,扔有一灯如豆微微亮着。
棠映推门走近,见兄长手持书卷看得仔细,似乎遇到难以明了之处,眉心微微蹙起,连她靠近都察觉不到。
棠映起了玩闹心思,故意踮脚绕到他的身后,双手合拢往前一抻,遮住他的眼睛,压低声音,俏皮道:
“夜半三更时,狐妖来相会,郎君灯下坐,扫榻待何人。”
“又贫嘴。”棠瑞失笑,拉下她的手,将人扯到自己身前,揉揉棠映的小脑袋,眸子里盛满了温柔。
“给你留了好吃的。”说着抬起下巴努了努南窗边上的一条长桌案,“喏,在那边。”
棠映一溜烟儿闪至案旁,探探碗壁,竟还有些余热,再看看已然熟睡的王府家奴们,不难猜出这出自何人之手。
她揭开食碗,定睛一看,大喜道:“呀,是我许久未吃的葫芦头!”
棠瑞团起书卷,戳戳她的后脑:“小点声,可真要把狐妖给招来了。”
棠映莞尔,笑得淘气卖乖,吸了吸鼻子,执箸开动,也不知这堂堂长平王殿下,缘何会有一爪子庖厨的手艺,尝了尝味道,竟还意外尚可。
棠映眉眼弯弯,细嚼慢品,倒是一脸餍足。
棠瑞觑她一眼,都不好意思破坏自己的伟岸形象:“下人做的,我负责热菜。”
棠映一噎,哪里还有方才的欢悦之姿,食荤本就是大忌,她咂咂嘴,觉得甚是罪过,双手合十,默默叨念:
“阿弥陀佛……”意识到自己说飘了嘴,又飞快改口,“啊不,福生无量天尊。”
棠瑞:“……”
真是佛家人听了沉默,道家人看了流泪。
棠瑞无奈摇头,笑得一脸宠溺:“你那半吊子出家的水平,元始天尊也懒得管你。”
女儿家脸面薄,受到揶揄自然羞了脸,棠映转过身,不欲理他。
棠瑞敛回目光,低头沉默着,心底有些话呼之欲出,又恐说得太多折了她半分天真,隐忍之下,只能作罢。
“观音奴。”棠瑞脸上的笑意不知何时散去,揽她坐在自己身侧,叹了口气,“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哪怕你如今出了家,也还是免不了旁人觊觎之心,突厥人走了,迟早也有吐蕃人、吐谷浑人,我着实愁得慌,得赶紧给你订个亲。”
最好是五姓七望中的名门世族,哪怕齐王府以后没落,郡马也能永远护着你。
至于裴府……裴行简的出身实则远不在他的考量之中。
他对他仅有的一点好感全来自于棠映的痴恋。
棠映撇撇嘴,歪倒在长案边,托着腮,也是满脸愁苦。
“阿兄你与我说可没用,某人不答应,我难道还能把他绑了不成。”
棠瑞听得拈酸,又为哄她开心,违着心道:“等使者一走,我立马给你绑来。”
棠映眸光闪了闪,佯做欢喜之态,甜甜笑着:“好。”
棠瑞点点头,揉揉她的额发:“那便歇着吧,有阿兄在,陪着你。”
皎月爬上了山巅,夜色暮暮渐深。
棠映手撑着腮,就这么缓缓阖上了眼。
她的确有些疲了,白日着急赶路,方才又经历了一系列繁琐的入道仪式,现下隔着灯烛与棠瑞对话,看他一张一合的唇瓣,朦朦胧胧间,愈发加重了她的困意。
无意识将头枕在阿兄膝上,棠映翻个身,无意识地睡去。
而棠瑞亦保持着哄人的姿势,陪了棠映整夜,直至此时天明方赶回长安。
唐朝以高祖李渊奉老子为先祖后,道教就一直是唐朝的国教,从皇室到百姓,出家入道的人特别多。
其中比较著名的有李淳风、孙思邈、李泌、太平公主、杨贵妃、鱼玄机等。
太平公主幼时外祖母杨夫人去世,武则天害怕女儿因此夭折,便以祈福之名让女儿出家为道士(名义出家,实际仍住在宫里),后来吐蕃遣使者与大唐求婚,高宗和武则天为拒绝这门亲事,干脆命人修建了太平观,让公主住了进去,真正出家来躲避和亲。
“太平”是公主的道号。
整个唐朝,约有28位公主入道,她们之中很多都曾有过或者大部分保持着婚姻关系,生活比较自由。
参考书目:
欧阳修 宋祁 等著《新唐书》
贾晋华 著译《唐代女道士的生命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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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1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