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映回忆起与裴行简的初见,正是显德十六年的仲春。
她在曲江登楼远眺,一眼望见那个策马而来的探花使[1],心驰神往,念念不忘。
记忆中的长安,自惊蛰过后便再也没了雨水,承蒙天公不弃,两京牡丹提前绽放,浸入飘逸的薄衫,满城馥郁浓香。
三月天,美人间。
棠映等在兄长下值归来的十字街口,头戴幂篱,身穿彩绘织金石榴裙,笑脸盈盈地拍马上前,还未走近,便听他道:
“今年登第的进士中出了一位少年俊才,方才榜单一贴,围观的百姓险些没把礼部南院都给踩塌。”
棠映歪头奇怪:“一个状元竟也惹得大伙儿欢腾成这样,这人定是好本事。”
“可不是嘛,光是靠他那张脸,就勾得满世界的小娘子们要死不活、非他不可了。”
哪有人凭着相貌就能及第,也就是兄长看不上这等文弱的书生,心里不喜,嘴上也要讨个便宜。
棠映兀自失笑,品着品着却来了兴趣,挤到他的身边,满脸跃跃欲试:“阿兄的审美连瓦奴都觉着好看,我有些好奇,状元郎到底长得什么模样?”
瓦奴是王府做活的昆仑奴[2],长得又高又壮还黑得不行,每到夜里熄灯,满屋就只见半空飘着一口牙。
别人出门都嫌弃带他,也就兄长分不清美丑,还夸他五官颇有个性。
“两只眼睛一个鼻,两条眉毛加张嘴,若说有什么特别的话,也就肤色白了一些,比起阿兄我来还是差了那么一大截。”
棠映被他阴阳怪气的语调逗得吃吃直笑,末了又问:“那他姓甚名谁,家住哪里,祖上可在朝中任过什么官职?”
开口便是查户籍,护妹狂魔不由得便把这些问题往小情小爱方面想去,一琢磨,终于生出一股危机之感,掐着她的小脸,狐疑问道:
“我才说了两句,你就接了三句,莫非也与其他娘子们那般,对这小子生出什么要不得的心思?”
棠映脸上有一丝被人戳破的微红,隐在垂至脚踝的长皂纱后,倒也不甚明显,她转过头,笑着敷衍道:“我就随便问问,才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
“最好没有,那姓裴的不过是个普通士族出身,河东人氏,祖上勉强出过几任宰相,虽是大儒,但也算不得什么名门,你年纪小不懂事,莫要在他身上栽了跟头。”
棠映连声应好,低头却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姓裴,出身河东裴氏,祖辈拜过相,且还长得极俊,能得京中百姓如此称赞,只怕是个了不得的稀罕人物。
她不禁留了个心眼,等到杏园宴那日,一早避开贴身仆从,绕去曲江,隔着车流偷看新科进士探花使。
少年头戴折上巾[3],脚跨红鬃马,大红袍子勾勒着精瘦的腰身,比之身侧那个连马都骑不稳的瘦麻杆,到底是显得更为丰神和俊朗。
隔着人群朦胧一瞥,棠映心旌摇动,早把兄长的叮嘱抛到了九霄云外。
当即趁着圣人要为新科进士们摆席设筵的时候,高调入宫,算准机会与裴行简打了个照面。
太液池边的水芙蓉开得正好,婀娜聘婷,碧叶连着红花,层层叠叠铺了大半。
他从百花深处中走来,信步走过岸边,一身风骨,搅动了满池的春水。
棠映在木舟上托腮望着那个远去的身影,禁不住玩性大起,让艄公撑篙靠岸,提起裙裾小跑上去。
“你便是那个在长安城内掀起轩然大波的状元郎吧。”
裴行简步伐略有停顿,却是反应迅速,转过身来,叉手见礼:“郡主。”
一举一动,挑不出半分错误,连袖口摆动的弧度都出奇的完美对称。
“当真是个死板的书呆子。”
棠映不知他为何会知晓自己的身份,也不恼怒他对自己的询问默不作答的藐视态度,因为这对一个吃胡饼都得挑最优卖相的女儿家来说,裴行简的五官完美地长在了她的审美点上。
只是那时的棠映还不知道什么叫做喜欢,单纯觉得他模样看着顺眼,私底下嘀咕了几句,竟惹得老父亲会错意,将裴行简调去中央官学弘文馆,负责教导和陪伴皇子女读书。
棠映作为皇亲贵戚,恰在受教之列。
裴行简做了三年的少傅,她便听了他三年的唠叨。
他是一个好老师,她却不是一个好学生,十日有九日都在疯玩,余下的一天也是全程酣睡,一点都没有把学业放在眼里。
课余间隙,棠映被留在馆中以示惩戒,裴行简却只顾低头批阅手中的读书札记,并未理睬她。
身为圣人最为宠信的文官近侍,出则参乘,入则陪侍,他有着胜似酷吏的果敢与威仪,却因俊逸的外表给自己平添了几分少年人的疏朗。
棠映喜欢他这副模样,但也怕极了他这副模样,此刻仅仅只是立在墙根背壁思过,便让她生出一股无地自容的怅然感。
“少傅……”她终于发声,率先打破馆内的寂静。
裴行简无视,从容蘸墨。
棠映被冷落得彻底,无聊只能盯着足面鞋履上的金线繁纹瞧。
弘文馆再次落针可闻。
良久,裴行简落笔,如漆墨眼直直地望过来:“郡主。”
声线清冽,如山泉击石,滑至心间。
“郡主不好诗文,日日任性玩乐,这本不是什么坏事,但入弘文,万事都得以学业为先,你年纪尚小,尤其不该荒废享乐。”
棠映顿觉羞愧不堪,皱了皱鼻子,试图替自己找点正经借口,说:“圣人有云,学业与游乐需得同时兼得,您大人有大量,想必不会同我计较吧。”
裴行简蹙眉:“圣人何时说过此话?”
棠映莞尔:“我方才做了个梦,这是他老人家悄悄告诉我的。”
裴行简不语,应是被她气得不轻,敛回目光,末了推门而出。
棠映吁了口气,跟着顺势跑开,知他心里始终颇为介怀,干脆趁机告了个假,窝在房内闭门不出。
本以为是个小插曲,翻过一页便作数,谁知一场秋雨浇落下来,长安彻底变了天。
圣人驾崩,弥留之际立幼子皇七子为太子,并任命裴行简、房良业和庄士廉三人为顾命大臣,共同辅佐幼主,直至少帝亲政。
与此同时,为保皇权不受威胁,先帝将诸皇子册封为王,外放诸王任地方刺史,但领大纲,其余州务,皆委上佐主之[4],并留嫡子在京,是为监视,借机了断诸王对于皇位的觊觎之心。
棠映的父亲乃是先帝手足,此次并不在外放之列,但因北方突厥来犯,屡扰我朝边境,被改封齐王兼任河西节度使,远赴凉州,镇守西北,主管河西、陇右两地军政大权。
非诏不得擅自回京。
棠映便在此时随父迁居凉州,一去已有三年。
若非近日频频梦见幼时混迹长安的嬉闹岁月,又想起记忆中那人多情又无情的白玉面容,她怎么也不会一时冲动,头脑发热,就这么收拾包袱踏上了回京之路。
而齐王与王妃因为诏令之故暂时无法离开凉州,只得含泪为女儿添置了两大马车的行李和奴仆。
棠映早在经过凉州地界便将随从们都打发了回去,只留下贴身侍女,一路轻装简行,晃晃悠悠便走到城郊渭水河畔。
……
盛夏蝉鸣聒噪,叽叽喳喳很是恼人,棠映在午睡中被吵醒,眼睛尚未睁开,后颈蹭地传来一阵刺痛。
她禁不住“啧”了一声,半是咬牙半是气恼道:
“久不居住长安,连蚊子都是认生的。”
侍女采薇眼疾手快为她敷上止痒的润肤软膏,指腹轻柔推开,冰凉的膏体浸入肌理,先前的不适之感顿时缓解了干净。
棠映怏怏地倚靠在车壁上,拿起一面团扇晃了晃,眼神却不自觉地盯着车窗看。
采薇误以为她是嫌这日头太晒,又在方才遭到蚊虫叮咬,心情大约有些不愉,忙将车帘拢得更严实些。
“山间蚊蝇猖獗,郡主且再忍忍,咱们马上就要到了。”
烟笼薄纱将漫天的暑热隔绝开来,棠映正好瞧见外头飞逝而过的山色,一面回忆,一面嘀咕:
“怕是要来不及了。”
驾车的侍女芙蕖闻声笑答:“郡主,前面有个官驿,咱们停下来歇歇脚吧。”
料想晚些时候许是要赶上城门禁闭,棠映改口吩咐:“莫停了,再走快些。”
马车一路未停,终是在申时过半到达了城西金光门下。
此处乃是外界百姓进入长安的必经之地,每日来往行人众多,各国官员、使节、丝绸客商等不同语言和肤色的人皆汇聚于此,呈交过所,便可顺利进入皇城。
今日虽晚,却也不影响此刻的繁盛与热闹,前方因为排查的缘故架起了长龙,要想顺利通过,还得等上些时候。
芙蕖将马车停好,回身朝里道:“郡主,遇上点麻烦,你看是稍微等会儿,还是由婢子下去,道明身份,让官兵给咱们行个方便。”
能走此门的大多都是些外国人氏,不清楚大周律法,常会因为过所缺少签字不被放行,便要逮着官兵胡闹一通,争执起来没个章法,不仅误事不说,还极为耽搁时间。
但她时隔多年初次回到国都,却也不愿仗着身份给官差施压,想了想还是作罢,摇头道:“无妨,咱们按规矩办事,等等便是。”
芙蕖应声将马车停至路边,从车后搬出一个脚凳,小心扶着棠映落地。
“郡主在此歇歇脚,婢子给马喂点食,片刻便回。”
棠映点点头,转身望了眼远处巍峨矗立的高大城门,不知怎的,心头忽然涌出一股近乡情怯的惆怅感。
正是回味之时,前方队伍陡然响起一阵骚动,乌泱泱的人群霎时乱成一团,紧跟着是哒哒的马蹄声,期间有人吆喝着“闲杂人等速速回避”,语气狂妄,嚣张至极。
打前排候着的胡商纷纷侧身让出一条通道,然而总有不明所以者探头试图看个热闹,但被扬起的马鞭一吓,早已避之不及,跌倒在路旁。
混乱中驶出一辆宝马香车,速度不减,直往城门而来。
按大周律法,普通百姓驾驶的车辆只能配备一匹马,王公贵族驾四匹,官员架两匹,可这辆车竟然敢用足以媲美王侯的四驾规制,财而外露,装饰极尽奢华,不难想象车内是个怎样惊天的大人物,因为光是领头的车夫,便是一副鼻孔看人的傲气模样。
马车一溜烟儿飞驰过去,马蹄扬起的灰尘扑腾得在场之人无不面露土色,熟知其身份的百姓见之咬牙唾骂。
“外戚竖子,仗势横行!”
“纨绔小儿,留在世上也是个祸害。”
但很快又被身边人拉扯着劝道:“你不要命了,那人可是左相家的嫡子。”
棠映则望着飞逝而过的马车,心中奇怪:“庄氏一族靠着皇后上位,竟已到如今这般肆无忌惮的狂妄地步了么?”
[1]:此探花非彼探花。“探花”作为科举一甲第三名要到南宋时期才正式确定下来,北宋时第二、三名都叫榜眼。
唐朝的进士们登第后有非常多的社交和宴会活动,以曲江宴饮、雁塔题名和杏园探花最为出名。
杏园探花:杏园在曲江之西,又与慈恩寺南北相望。宴会开始时,进士们选出两名最年少英俊者为两街探花使,骑上马,寻遍长安名园,采摘名贵花卉。
张籍《喜王起侍郎放榜》诗中“谁家不借名园看,到处多将酒器行”便说的是这一日长安所有的名园都要向进士们开放。
乾宁二年(895年)及第并在杏园宴上荣幸地担当探花使的翁承赞,在《擢探花使二首》中有写“深紫浓香三百朵,明朝为我一时开。”
[2]昆仑奴:黑人,唐朝把黑人叫作昆仑奴,但唐人口中的昆仑奴不仅包括黑人,还有广大来自南海地区的人种。
唐朝人蓄奴成风,不止有昆仑奴,还有西域的胡姬,朝鲜半岛的新罗婢。
[3]折上巾:亦称幞头,男子所用的头巾
《新唐书·五行志》记载:“高宗尝内宴,太平公主紫衫玉带,皂罗折上巾,具纷砺七事,歌舞于帝前。帝与后笑曰:‘女子不可为武官,何为此装束?’”
[4]出自资治通鉴
本章参考书目:
毕宝魁 著《隋唐生活掠影》
于庚哲 著《唐朝人的日常生活》
欧阳修、宋祁等合撰《新唐书》
司马光 著《资治通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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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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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