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殊苑抽了一口凉气,翘起的厚下巴失了些刚才的悍勇之意,从锦盈的角度看过去,她眸中残弱的孤愤星火熄了大半。
“你...你真是敌我不分。”林殊苑末了丢下这一句。
“林三表姐,妹妹十年未回家了,对我来说,唐家,林家皆是亲人,何来的对敌?表姐还是慎言的好!”
“我说怎么还不过来,感情你们几个小姑娘在这就聊起来了,祖母和母亲都等了大半日了,这想的心肝都翘起来了,你们还能这么沉得住气。”
话说间,一个外披白缎面狐狸斗篷,内着桃红色缠枝袄子,下着月白绸缎棉裙,低垂鬓发斜插入一枚嵌玉簪子的女子从抄手游廊的尽头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群统一暗青色着装的女使。
待她打了个弯,出了游廊,右手边一名绾了简单发髻,着蓝底白云图案袄子的大丫鬟,迅速地接过旁边低等女使手中的红色油纸伞,缓缓撑开在主子的头顶。
此时,灰青色的苍穹,游雪飘然若絮,渐渐大了起来。
待一行人进前,林殊苑抬头望了那女子一眼,方才仅剩一半的气势顿时如被刺破的气球,散得一分也不剩了。
她低眉顺眼地福了一礼,“大嫂。”
茗玥口型微开,用仅仅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提示道:“大表哥。”
锦盈点点头,心道这位便是林家大哥儿林则硕的正妻汪氏了,乃是翰林院汪大学士家的嫡女。
翰林院向来以清贵立世,但这汪氏瞧着贵重不假,却通身大气雍容,端庄华婉,并无一分清减之态。
茗玥急忙扯了扯锦盈的袖子,两人站成一排顺势也施了一礼,齐齐喊道:“大表嫂安好!”
“快别对我行礼!你这孩子也太恭谨,如今都是得封县主娘娘的人了,这礼我可万万当不得了。”她声音洪亮,虽与林殊苑说的是同一件事,但话音最后一个音节略微拔高,正好卡在音尾处还裹了笑音,听之,便与方才林三姑娘的胡搅蛮缠呈现了两个极端,让人生出一种位低而不懦的潇洒气度。
锦盈心赞好聪明的大表嫂,只一眼便能猜到是她。
汪氏三步两步走到她二人身边,两手分开各自握住她二人一只手,只一刻便惊呼道:“盈姐儿,玥姐儿,这手怎么这般凉,这下人是怎么当值得,连个手炉也不给你们备着。”她转头又对林殊苑责问道:“三妹妹,别说是自家姐妹,便是今日登门的任何贵客,也没有仗着关系亲近,硬是拉着人家在外面寒暄的道理。”
汪氏虽是在三人争论过后,才从游廊尽头过来,但三人面上神色齐暗,俱是不虞,便算是再迟钝的人也当明白,并非是林三姑娘太过热情所致,但汪氏既决口不提,锦盈也不欲惹人不快,当下笑着回道:“表嫂,我听闻你与大表哥膝下已有一儿一女,正是垂龆之年,我也不知道小孩儿喜欢什么,便画了几个玩偶的样子,让手下女红好的女使们依样做了几个娃娃,个头都不小,不便在正门带进来,便吩咐了我与二姐姐的丫头从侧门直接带入后院,望表嫂勿怪!”
汪氏眸中风情一动,微微一笑,白皙的肤色与头顶鲜红的油纸伞仿若融为了一色,顿时光彩呈夺目之态,她轻捻锦帕掩嘴笑道:“你这丫头,真是有心,头回见面当该我们给你备礼才是,也罢,那我先替光哥儿和珊姐儿谢过你了。”
说完招手吩咐身后的丫头们上前,另齐刷刷开了三把新伞,搭着锦盈的肩膀向着回路走去。
锦盈低头见茗玥抿嘴偷笑,心下一动,顺着她促狭的目光移去,只见林殊苑圆圆的脑袋似乎比刚才更大了些。
待她们又绕行了两进不小的院落,自一扇通壁刻有岁寒翠竹的月洞门穿越而入,来到一座青瓦灰墙,琉璃华光的气派堂屋前,身后的几个一等丫头们手脚麻利地将四人身上的斗篷取下,紧接着汪氏打头,款款入内。
“祖母勿怪,我们来晚了!”汪氏声音高昂,笑意岑岑地开口道。
锦盈只见厅内乌泱泱站了约莫几十人,都是各家来此拜寿的女眷们。也不知是哪个丫头喊了句:“县主娘娘到。”
接着屋内一大半的人乱糟糟屈了身子下去,锦盈被唬了一跳,腿脚有些发软,好在茗玥在她背后,托了她一把,还在她耳边幸灾乐祸道:“小五,稳住。”
她笑笑,满满都是涩意,口中怯怯道:“起...起吧。”
“快别吓坏这小人儿!”屋内垂垂暮音声动,锦盈抬眸见首位坐着一位老太太,灰白丝发,圆脸暗眸,斜插点翠金丝玉兰簪,身着鹤形图案的掐丝绸缎红袄,青灰色百褶绸裙,神情激动,眸子炙热。
锦盈心镜一亮,急忙小跑几步上前恭敬地福礼。
“小五祝外祖母福如东海水,寿似不老松。”
老寿星眼睑浮动,唇角翘笑,但双眸流动,仿若太阳底下折射出的霜光,她口气急切地招手道:“快过来!”
锦盈又向前走了几步,来到了老郡主身前,她被一双枯皱的手颤颤巍巍得从头摸到了指尖,只见老郡主嘴角噙动,神情似有些恍惚。
“嘉儿...”她呼唤道。
右侧侍奉的老嬷嬷,起帕拭泪道:“多少年了,到底还是让郡主等到了!”
锦盈心尖蹙起,知道老郡主这是想念大女儿了,她静静站着任老太太抚摸,厅内气氛一时有些压抑。
老郡主旁侧一位着蓝色翠纹织锦羽缎袄子的中年妇女捏住锦帕一角擦了擦眼尾沁出的泪沫子,笑着转头对众人道:“老太太这是想起我们大姑奶奶了。”
众人心中明白,一时间,眼中或是悲悯,或是叹息。
只见那中年女子又垂首敛眉对着老郡主道:“母亲,盈姐儿从陕南回来后,便留在洛阳了,您老人家以后想她了,便差人递个话,让这丫头来陪陪您。”
老郡主不置可否,一任情绪发泄完后,这才渐渐回过了神。她眸中浊泪渐消,抬帕抹了眼角,挥挥手道:“对不住诸位,老婆子泪窝浅,想起了我那苦命的大丫头,一时心绪难平,今日这样的好日子,且不该如此失态。盈丫头,你随我回房,我有些事要问问你,云娘,你跟大哥儿媳妇将这一屋子的贵客引到前面的花厅去,一来府中便赶过来给我见了礼,还一口热食也没吃上呢!”
张氏眸动如波,笑意盈盈,“是,媳妇遵命。”
说罢,转头对众人笑说道:“我们老寿星发话了,请咱们贵客们一起去前面的花厅用席,那里隔出来了两方阔屋,都用炉盆暖着,这会子席面应该也备妥当了,咱们去吃喝些热食,暖暖肠胃。”
厅内人笑着起身,与老郡主施礼道别后,齐齐向外走。
张氏笑着送客人出门,忽而转头眸色一动,汪氏微怔,眉头略微皱了皱,但自家婆母的吩咐不能违背,当即转过身子往相反的方向走了几步,来到一身着浅粉色素勾梅朵袄子的美貌女子面前,轻弯手掌覆在其耳说了几句话,那美貌妇人微顿,随即心领神会地舒展了下眉毛,笑得如被风雨击打落下的缤纷花瓣,她点点头匆匆道了谢,便去扯旁边要出门的小姑娘。
小姑娘十五六岁,裹着淡粉色的素棉袄,下配白色棉裙,极其素净的装扮,但身若柳枝,曼妙裙幅,褶褶微动,如雪中白梅清丽无比。一张招人的小鹅蛋脸,挺立嫩嫩的鼻尖,眼尾柔美如织,三千青丝绾就美人单髻,蝴蝶珠钗穿插入发,鬓若云吞,眸如星辰,此刻未披斗篷,略低的衣领熨帖低垂,露出烟雾一般的白皙脖颈,令人一望即醉。
她的目光轻柔如水,呷着些对世事懵懂的茫然之态。
“太太?”她轻声细语地疑问道,像是有些闹不清为何自家不随众人同去前厅。
方太太拧她一把道:“你往外冲什么,跟着我。”复又转头对汪氏谄媚地笑了笑。
汪氏眼中掠过讥诮,只是一瞬,道:“随我来吧,别乱了规矩!”
方太太急忙称是,姿态低得令人忍不住想翻白眼。
方楚楚知道继母的厉害,不敢迟疑,急忙跟上二人的脚步向厅内一扇内门走去。
二人紧跟着汪氏穿过一扇小门,来到了右梢间一厢房内稍作休息。
锦盈见人走光了,老郡主挣扎着要起身,便随手同旁边服侍的嬷嬷一左一右扶了一把,老郡主刚刚镇静下来的情绪又有些激动,眼中噙泪道:“我们盈姐儿是个孝顺的孩子!”
锦盈呵呵干笑了一声。
老郡主借着她二人的力道慢慢踱步越过多宝阁,进了外间的暖阁,合衣侧身躺了下来。
“盈姐儿,这些年在陕南府过得如何?可有人欺负你?”
锦盈道:“没有,孙女一切都好!”
“胡说!那你的病是怎么回事?”
锦盈心道,莫非外祖母怀疑唐老爹没好好照顾她,这她可不能昧着良心,当下将头摇得如同拨浪鼓,“孙女没说谎,阿爹对我可好了,谁人敢给我气受!”
老郡主口气略为不那么自然,“那个心姨娘...”
锦盈瞧出她的欲言又止,估摸着是疑心她的伤因心姨娘而起,这才将她带过来单独询问。
锦盈忙道:“我因何受伤,不太记得了,不过阿爹疼我如命,想来那伤与心姨娘也没多大干系!”
老郡主满意点点头,神色终于完全从阴暗的边缘转回了慈眉善目,和风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