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老太太点头,目光从堂中逡巡而过,颔首思索着:若非是急着摆脱王家时不时的试探,两个适龄丫头的亲事倒也不必如此着急。
她想到当日小林氏带着张氏来提亲时模样,确实话未说尽,只是自己一时顾着左右,却也未能将其中想的太透彻,张氏那种唯利是图,尖酸刻薄之人,若非有所图,又怎会选中凝丫头这个庶女做媳妇。也罢,怪她!谁让她太过心焦,这才入了人家千算万计准备好的彀中!她一心只道这清河府至是桩好的婚事,且又是亲上加亲,想来王家和宫中那位惠妃娘娘也说不了什么,却不料内里纠葛如此之甚,想及此,连带着看向小林氏的脸色也不愠起来。
小林氏许是刚刚急切了一把,脸颊泛红,头低低地垂着,时不时地拿温柔的眼光看向在场的三位女郎,只做羞愧状。
老太太接过言妈妈递过来的茶盏,抿了一口——王家是惠妃的母家,轻易得罪不得,若是这桩婚事不成了,若王家真的来提亲,可当如何?
锦盈并不知这背后还有一个王家掺合其中,此刻瞧着老太太的脸色有些为难。正在琢磨其间,只听堂上响起了一声轻喟声。
唐玠脸色也有些讪讪的,但想到这亲事总要有个说法,当下抬头对上老太太如浮沉般浑浊的双眸,说道:“母亲,这亲事,儿子觉得不如就此作罢吧,凝丫头虽说已经十六岁了,但...也不能嫁过去便是这样的夫家吧,一辈子无儿无女,儿子怕也会心疼夜夜难安。”
老太太犹豫了,她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悠悠说道:“玠儿你刚回来,许多事原也不甚清楚,宫中那位....”她巡了下方一眼,换了种隐晦的说法,“惠妃如今圣眷正浓,她的背后仰仗的便是母家王氏族人根深茂盛的辉煌,而这辉煌如何持续,唯有这联姻一方法子最为常见,前段日子王家二房的阮氏曾来府中递过两次帖子。”
她话未说尽,唐玠已然猜到了其中深意,不免皱起了英挺的俊眉。
“本来王家有个在宫中的得宠的妃嫔是大大的美事,但你知道,这惠妃膝下却——二皇子刘廷也未免太能争了些。”老太太补充道。
老太太没敢说完的是——嫁给二皇子母舅王家,名声是大的离谱,但毕竟那位是庶出次子,便算得些脸面也不过是表面的风光,且..唐玠手握兵权,与惠妃母族联姻基本便算入了二皇子一门。幼太子如今已然十七,这便如同将一根钉子楔入了他的脊背之上,但凡稍有血性之人,都不会轻易放过。虽说圣人也对这个太子不甚喜爱,但因自己早年吃过嫡庶之争的苦,是以方即位后,便册封了皇后所出的儿子做了太子,二皇子是能讨得圣人欢心,但太子又不是不修德业,无端岂能被废。
若是将来顺利即位——那唐府满门的荣耀怕是再无可待。但事已至此,捂不住的还是得捅出来,可不该由她这个长辈说出口。
老太太敛着眸子,对着婉凝开口道:“你将你知道的细细说出,不准有一丝隐瞒。”
锦盈转头去瞧长姐,只见她泪腺真是发达,直到现在还在抽抽噎噎得落泪,不由地有些怒其不争。
茗玥见状,也是怒不可遏,但她身为姑娘家,又是处在论亲之时,不好表现得太勇猛,锦盈与她对视一眼,挑了挑眉:又是我?
几人眼神交战几个回合后,锦盈只觉无聊至极,当下暗骂一声,清清嗓子道:“祖母、阿爹、姨母,还是我来说吧!我听闻,这茂表哥前几年未任职军中之前,曾受过一次箭伤,对吗?”
唐玠抬头以眼神询问母亲和媳妇,两人俱是轻点下头,不同的是,老太太点头如苍鹰般凌然,小林氏则是含了几丝赧然。这其中的内情,她绝对是知晓的,那几句话也就是骗骗唐玠这样的大男人。
男人粗心,这种显而易见的谎话也会信,不外乎后世总说大猪蹄子!
看吧,老太太都没信!
唐老太太目光在她脸上扫了一圈,便阖下了半幅眸子,只余了丝丝光亮——这丫头还是太着急了些!
锦盈将几人表情一一收在眸中,这才继续道:“听..闻,”这接下来的话实在是有些不好开口,她咳了两遍,完全清嗓后,这才接着说道:“听闻茂表哥那伤养了一年多,伤好后,便一改往日的脾气秉性,狠狠收用了十几二十几个通房侍女,还夜夜作乐,在京中闹出了很大的动静,后来不出一个月却又大发脾气将一屋子的通房都给赶走了。舅母当时特意请了京城周围,几乎能够出山的所有真人道师,这法式狠狠做了七七四十九天,这才了结。后来京中便传出了流言,说是茂表哥受伤之后神思不属,被不干净的小鬼沾身,多亏了舅母及时发现,这才避免了一场劫难。如今茂表哥持身方正,酒色不沾,又领了不低的军职,简直成了京中女子望眼欲穿的俏面郎君。”
唐玠半边身子有些趔趄,自家女儿话虽说的含糊,但却藏了几个重要的信息——第一,受过伤,第二,伤好后性情大变,收用通房,第三一个月不到便遣散了二十几个通房侍婢。
再联想到对方主动攀求他的庶出女儿做嫡次奶奶,又早早过继了嗣子。
基本答案呼之欲出了——那林则茂不是不能生育,是压根连人事也不能够了,求个自家门里的庶出女为妻,不过是想捂住了这件祸事,用婉凝来给他家做势。
——说白了还不是为了自己儿子的脸面。
一个庶女,又有林氏在上头压着,基本闹不开太伤脸面的事,就算是闹开了,索性脸面大家一起丢,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女子当三从四德,丈夫年轻有为,家中长辈和睦善待,财产万贯,又有什么可闹的。
况且,这女人的脸面名声多金贵,婉凝难道会拿这种事来跟娘家抱怨,说自己夜夜空房冷落,守着活寡?这般长舌作妖,别说说出去无人相信,便是告诉娘家怕也只能被严厉训斥不守妇道。
婉凝为了自家的姐妹兄弟,便只有打落牙齿和血吞这一条出路。
唐玠曲指为拳,砰的一声击在了旁侧的几上,两个茶盏被震地跳了好几下,如半空中簌簌而下的白雨,温热的茶水顺着高几的腿脚流了下来,向妈妈急忙引了方布帕去擦。
唐玠唇肌抽动,下颌骨咯咯作响,眸中星火璀璨,明显是喷薄而出的怒火。
——林家欺人太甚了些!
婉凝见一切挑开,这才止住哭声,抬眸细细将个中道了出来。
原来淑仪阁初始在府内下人处听到了口风,也并未多心,虽自己对林家那位表哥也没太多情意,但嫁回清河府也算报答了已过世的大林夫人的恩情,且这门亲事确实不错!
但——偏偏这个时候淑姨娘多年音讯全无的长姐有了下落。
淑氏五岁那年,家中闹起了蝗灾,大片大片的庄稼田地荒芜了,父兄只好到离家百里的砚河去当起了河工,赚取少量的铜板补贴家用。谁知祸不单行,一场飓风父兄接连被滚动的木材砸中了头部,父亲侥幸生还,兄长却当场毙命。
为了给家中唯一的劳力治伤,淑氏和长姐二人便被母亲带到了镇上大户人家门前遴选婢女。
那户人家选中了淑氏的长姐,拿了钱,淑氏之母便红着眼睛去扯淑氏离开,谁知淑氏只拽着长姐的一片衣裾哭的昏天暗地,彼时才五六岁的她也隐隐明白了,疼爱自己的长姐便算是被母亲给卖了。
她拉着长姐的手想要她留下,谁知长姐却转头恨恨地瞪了她一眼,又对她破口大骂,说要不是因为她这个妹妹的出生,家里原本日子过的下去,也用不着发卖她。淑氏当时年纪尚小,只记住了长姐那发红的双目和落在耳中不停的咒骂声。
后来家里情况依然没有改善,父亲还是去了,为了抚养底下一对幼小的弟弟妹妹,阿娘又将她也买给了人牙子。
至此她与母家便彻底断了联系。时隔多年,长大的她早已明白了当年长姐的狠心,不过是为了让那风雨飘摇的小家少些对她的牵念罢了。
再后来淑氏长姐儿又被那家卖给了陇西的一名里正,做了正头的夫人,这日子才渐渐好了起来。
淑家长姐儿也早打听到了后来母家的情况,但阿娘当年纵然再无计可施,发卖了她却是不能抹去的事实,她自是不会原谅,只这一妹妹下落不明,实在令她心痛,于是便拜托了那里正,让他试了很多办法,这才在偶然间从陇西林氏族人的口中确认了淑氏的身份。
寻到自己的妹妹后,淑家长姐儿想着妹妹虽为妾室,但却委身在了堂堂将军府内,不免为她开心了几日,想着她的日子不错,便没有打扰,后来又听到了婉凝的婚事,更是觉得妹妹后半辈子有了依靠,实在是福气不小。
谁知高兴了没多久,便从一名在镇上走商的醉酒人口中听到了风声,说是自家三妹妹嫁入了林氏大族,且诞下的幺儿被远在陪都的清河郡主府选中,要过继给那郡公嫡出的二哥儿去做嗣子,只是那家亲事尚未举办,是以才小心着先不能让旁人知晓。
淑家长姐儿又托人细细打听了一番,这才品出味来,赶紧派了一对儿女上门来寻人相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