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不孝,劳母亲多年挂牵...儿回来了!”唐玠甫才踏入苍南斋堂屋偏厅,修长而结实的身躯便抖如筛糠,哭着跪伏在了老太太脚边,如一口从远古时代流传下来的暮钟,沉沉敲响了思念的绰绰之音。
老太太老泪纵横,顿时宛若枯竭多年的荒井突然喷涌出了甘泉,连鬓边泛白的丝发都在颤抖着,无言诉说对儿子的思念和呼唤。
她在左右双侧之人的搀扶下,上前伸出枯拙的双手扶起自己的长子,颤颤巍巍抚摸着唐玠粗糙的脸颊,又唇角嗫嚅着回道:“我儿回来了,终于回来了。”断断续续却来回只此一句。
而左侧搀扶的小林氏虽未言语,但耳畔的珠翠耳珰微微晃动,颊颈间一片雪光之色,眸子动人之处宛若撅着一口水井,除了晶亮还是晶亮。而另一侧唐徵和唐栝两兄弟也是神情激动异常,一个上前一步拖住唐玠手肘处,唇角喃喃叫着大哥,另一个笨拙言辞,只用含泪的双眼默默注视着。妇人淼氏和阎氏也是各自清泪不觉于唇,执手锦帕掩面而泣。
聚焦众多目光的唐玠抽着低沉的嗓音分别唤道:“二弟,三弟,多年不见,大哥哥想你们想的厉害!”话说间喉处更是哽噎不断。
人群中也不知谁提了一句坐下说,只见一屋子的人乌泱乌泱朝着堂屋内里走去。
待众人一概落座,老太太俯身瞧着长子满脸风霜之色,已从玉染双鬓,高挑英气,变作了如今铿锵硬朗,线条威严。也不知那边关的风沙是何种的霜刀冷剑,才能将这样坚韧不拔的儿郎雕成如今这般风霜鬓色。一想到这,唐老太太顿时心疼得如同被剜了半颗,当下亲自将侍女手中的一盏茶递过去,扶着高椅双侧的扶手,双眼含泪地问着这么多年可受过什么伤遭过什么劫,唐玠一一笑着抚慰回应。
母子俩又说了好多体己话,老太太这才招手唤过家里一众孩儿对着唐玠行礼。
锦盈随着几个同龄之人机械地行礼,礼毕后抬眸望去,只见厅上不止小林氏,另淑姨娘和伊姨娘二人也在,方才应是远远隐在了最后。她唇边勾翘,似有讥诮:这小林氏还真是聪明人!
淑氏瘗玉埋香,此时眸中噙着星光,颊畔潮红匀布,虽不如小林氏满头珠翠点缀,但唇畔嗫嚅怯怯,眼尾和鬓角俱是深情迤逦之光。而伊氏虽也是同样的开心之色,但明显表情控制地十分恰当,眸中含笑,唇角勾曳,有些麻辣大方的感觉,锦盈心中一种异样的感觉一闪而过,颇有些同道中人的零星之感。
因此特殊觐见活动,是以婉茵居、淑仪阁和伊玥轩各三口也是齐齐换了新装。此时华灯点映,各人唇角俱是半嗫半嚅,人人眸子明亮如碎空朗月洒下的华光。
血脉是一种奇特的纽带,唐玠见到面前一对玉雪堆砌的玲珑双生子,顿时双眼通红,他将一双儿女拉到跟前足足看了三遍,这才转头对着小林氏酝酿情绪道:“夫人辛苦了!”只一句,面前的女子眸中便沁出了细细的泪珠。锦盈撇嘴,心中腹诽道:养育孩儿时就夫人辛苦了,追忆感情时便是‘不思量,自难忘’了。
锦盈直到这一刻才清楚地认识到,封建大家庭中嫡庶诚然是十分不同的,调皮捣蛋的唐时在小林氏殷切目光的示意下,上前俯身到唐玠身下一通海哭,便得了足足半人高箱笼的好物,沁瑶也是到手数对光润无瑕的珠玉霞翠,这种嫡庶的差别对待,在儿子身上尚不明显,但落到女儿身上,便是天壤之别。
这边零星赏过一儿一女后,唐玠索性招手吩咐让随行的部下连夜将各种礼物扛了进来,在苍南斋中便开始了你一个我一个的‘分赃’活动。锦盈惊得下巴几乎掉了下来,两辈子加起来也从未见过这般分礼物的,别人是分礼盒,这却是分礼箱,半人多高的箱子足有七八口。内里各色湖光山色的宝石银稞,各色各样的光润无暇玉饰,虽然步摇钗环耳珰手镯并不多,但好在明晃晃的金子和玉饰堆山码海,几乎亮瞎了众人的钛合金‘狗’,啊,不是,是人眼。
锦盈手上拎着一条长长的金链子,半抿半开朱唇痴痴呆呆,一张小脸在烛光下熠熠生辉,她见婉凝恍若被风化半截的石雕,上前抓起她的袖口便向着箱子走去。
“五妹妹,我..我还是不要了。”婉凝急忙摆手,茗玥抓起一把金稞塞到袖中道:“不要白不要,反正阿爹说了随便拿。”锦盈见远处唐玠目露疑惑,像是在默默注视着她,她心叫不好:难道要来‘孔融让梨’?当下招手吩咐了洁绿去回锦院叫人,谁知耳边这时便响起了唐老爹的话语:“小五,你抢什么,你的那份早送到你院里去了,这些挑着喜欢的拿几件便是了。”
锦盈跺脚,心中暗骂老爹真是直男,就不能将她叫过去偷着说。果然听到这话,身旁姐妹动作有些凝滞,连小林氏面上都有些不虞。
只茗玥豪气如旧,如入无人之境一般,从锦盈手中抓起那条链子道:“五妹既然有了,那这链子还是让给二姐姐吧,二姐姐嫁妆尚无着落呢!”锦盈抬头见婉凝继续发呆,唐时、沁瑶继续薅拔羊毛,一时气急,劈手夺过:“凭啥,我的嫁妆也没着落呢!” 屋内顿时笑声飘出老远。
“这些年,虽然只顾着打仗了,但是自陕南至甘州西北,各种外族之人跃跃欲试前来与我大禹朝通边贸,不瞒各位...”只见唐玠压低几许声音道:“在那群蛮夷眼中,什么南北双朝,他们从来只当一处,谁能让他们发财便跟哪处合作,我带着军中兄弟打完一仗便能开辟一条私下商贸之路。”
这番言辞顿时听得众人脊背立成了人干,只见几个儿女也停止了手中的疯抢,静静站着听了起来。唐徵喉结滑动,咽了一口口水,转头瞧了瞧此时同样目瞪口呆的四品御史大人唐栝,这才捏着嗓子小声提醒道:“大哥,这些你...你私下与我说便好,做生意嘛,舍我其谁,三弟..三弟,哎,三弟你是不是刚才说还有事要忙来着?”
唐栝眨眨眼,颤颤的眼神越过自家大哥、二哥,佯拍脑门道:“对啊,娘子,怎的都不提醒我,我还有封折子明日要上交通政使司处,不聊了,我先走了。”说罢起身便去拉阎氏的袖子。
谁知屁股刚离开扶手椅,便被唐玠一把抓过坐稳道:“你急什么?大哥还未说完!”
唐栝只略微挣扎了一眨眼的功夫,便老实坐了下来,但脸色明显多了几分尴尬,像是刚刚与老婆斗嘴失败的音容,只写满了:你说啥,你快解释,啊,我不听我不听。那叫一个长了痔疮,啊,不,五花八门。
锦盈见他一张脸拧成了麻花,当下捂着肚子笑抽到了地上。唐玠摸着没有的胡须转头对着自家三弟嗔笑道:“你也不用这般视死如归,这边贸的路子乃是陛下准了的。”
唐栝:“..?”
唐徵直接惊吓道:“什么?那...那这...地上这?”
唐玠饮过一盏茶后,这才悠哉说道:“这些不过是些鸡零狗碎,大头自是都是上交了国库。”
锦盈点点头,深以为意!冷不防被唐老爹賭个正着。唐玠饶有兴趣地问道:“我家囡囡长大了,你来告诉阿爹你得出了什么结论。”
唐晏嗤笑一声道:“你这丫头不会又说什么‘金香屎臭’的奇谈杂论吧。”
众人一听甚觉莞尔,俱是摇头轻笑。
锦盈倏地站起,破罐破摔道:“阿爹刚说是圣人拿了大头,好端端的,圣人要那么多银子干什么,定是要打仗了啊,多存粮食多存金可不就金香屎臭了。”
众人脸上一惊,唐玠垂眸而笑,唐晏、唐启低头不语。
饶淼氏性格爽利,仍自难以置信地问道:“当真要打仗了吗?”
唐玠挥手安抚众人道:“也并非这般急,但也就是这几年的事了,圣人隐忍了多年,北抗柔然,西击乌桓,早就累积了不少财力,近日北边探子回报,伪帝刘宁,借天之命,如今已成飘摇之势,若是再发展下去,只怕国势骤衰,待圣人再励精图治个两三年,可先行发难,夺回长安,然后徐徐图之,以大军破秦岭诸山脉,发兵锋攻打北朝,铲除伪朝指日可待。”
“当今天子,以法驭下,即便是对勋贵和外戚也并无宽纵之心,故此我朝才可政治清明,民生多富庶。内有众位阁老齐心竭力,外有大哥和闻国公战阵之上身当矢石,想来南北一统也是这几年的事了。”唐栝肃说道。
“儿这些年连年出征,伐边、伐伪甚多次,本早该回府看望母亲,但乌桓、柔然、伪朝三面险象环生,自冀州北至甘州几千余里俱得日夜驻守,实在是腾不出手,且陛下信重,儿子也不能擅性而为。”唐玠转头对着老母,心下戚戚,身为人子,这些年对老母纵有不满之处,但十年未尽一日孝道,愧疚愤懑之情自是积年累月之苦,此刻一口气倒了出来,反倒心下多了些坦荡和释然。
唐老太太塌陷的双眼再次涌出泪水,连连摆手道:“大哥儿不必如此伤怀,有你媳妇在我跟前尽孝,也是一样的。”
唐玠听罢,转头去瞧小林氏,见她眉眼俱柔,双颊白皙,想来女子最好的十年风华便埋没在了诺大的高门后宅之中,不由得更是心下汗颜,只对着她和背后两名姨娘执手作揖道:“为夫我当真是对不住你们三人,还望三位勿怪!”
小林氏掩面泣说道:“我们知将军是图大事之人,怎会怪罪,再说这京中多少儿郎是入了营中的,难不成人家的家眷便不过啦,将军切莫如此自责。”转身又对着锦盈身后那名女子道:“这位妹妹这些年多亏有你照料将军了,我在此谢过你了。”众人转头一瞧,这才看到,不知何时,锦盈背后站了一位苗条女郎,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年纪,虽样貌不甚张扬美丽,但自有一番稳定谦和的柔柔定力。
那名女子急忙屈身跪拜:“夫人言重,小女子只是照料姑娘和将军起居,将军心中思乡之情甚重,想来只有老太太、夫人和两位大人才能稍作抚慰。”
锦盈一时紧张,伸手便想撩耳边的碎发,靠!居然这么大两个光滑的大鬟髻。谁照顾她了,她又被谁照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