颍川王?
顾怜头脑里嗡地一下,一片空白。
果然被算计了。
这不是什么更衣、歇脚的所在,而是当朝亲王从封地进京,在宫中暂居的别馆。
此处邻着饮宴所用的大殿,远离后宫,于礼法是合的。但他身为君侍,不明不白地出现在这里,便是大事了。
谁要害他?齐王,还是旁人?
他已饮下毒酒,性命不过旦夕之间。
何苦此刻还费一道功夫?
他跌倒在地上,只听身前众人乱作一团。
“原是沈君好心,见顾贵人离去时稍有踉跄,担心他不胜酒力,这才让奴婢们出来寻。不料却……这可怎生是好?”
“方才颍川王确是多饮了几杯,与陛下一同离席醒酒的,怎么就能出了这等事。”
“顾贵人的胆量也实在太大了。早前才刚攀上陛下,今日怎么又能爬到亲王的床上去呢。”
“快别说浑话了,赶紧回去禀报吧。”
身上难受得越来越厉害,像要将他整个人都烧尽了。
顾怜扶着心口,连苦笑的力气都没有。
罢了,世人皆道他妖媚浪荡,今日不过是多添一条罪名而已。
只是……
颍川王,他在太庙和席间,都曾见过,是个身形偏瘦的女子,好像书生一般。
而刚才殿中的人,丰盈,颀长,肌骨均匀,在一片黑暗中,也处处流露出盛年女子的明艳气息。倾身压下时,激得他每一寸肌肤都起了颤栗。
他总觉得哪里不对。
未及细想,沈兰溪已让人请来了。
想来他已听过宫人禀报,来时便眉头紧锁。但瞧见顾怜面色绯红,衣衫不整的模样,还是呀的一声,以衣袖掩了面。
“这……”
素来稳重的人,也一时失措。
他镇静了片刻,才转头向同来的萧暮雨,低声商量。
“饮酒误人,一时半会儿实在说不清。只是顾贵人如今模样,让下人们来来往往地瞧着,也不是办法。依我看,不如先带回我宫中,再请陛下与太后过来处置。不知萧昭仪以为如何?”
萧暮雨只闲闲站着。
“六宫本由沈君打理,如何需得问我。”他道,“不过,我以为时候尚早,还谈不上处置。先带回去吧。”
“那里头的颍川王殿下……”
“沈君说笑了。亲王不属后宫,又怎是我们能置喙的。”
有宫女上前来拉顾怜。
他拼了最后的力,从殿中逃出,身子已全然软了,一点也站不起身,只能任凭旁人拖来拽去。
拉扯间,本就松垮的外衣乱得更厉害。
围观的宫人虽不敢言语,神色却难免轻蔑讥谑,更有甚者,偷着向他身上打量,目光如阴暗的蛇,直往他的衣衫里钻。
顾怜垂着头,一声也不出。
他没有做,但人人皆以为他做了。
颍川王身份贵重,轻易动不得,那么这项秽乱宫闱的大罪,便只能由他一人担下。
一个亲王,和一个身份本不光彩的贵人,任凭谁都知道该怎样选。即便是许清焰,大约也不会保他。
但无妨,他已毒发。
等不到论罪获刑,他便该死了。
身后却忽然传来脚步声,伴随着一道声音。
“做什么闹哄哄的?”
他头脑昏沉,难受得厉害,只觉那声音似有些熟悉,却辨不出来。
可面前众人的震惊,溢于言表。
连左右挟住他的宫女都慌忙松了手,顷刻间,齐齐跪成一片。
做什么?他们这样害怕颍川王吗?
顾怜摔回地上,满心茫然地看着他们行礼。
“参见陛下。”
……谁?
他一着急,只觉头晕得越发厉害,忍不住抬手扶了扶。
下一刻,身上忽地多了一件外裳。
女子的外裳,绣着上用的云纹彩凤,在这整座宫里,再没有第二个人敢穿用。
又宽又大,恰好将他整个身子笼在里面,遮去他的衣衫不整,挡开旁人窥伺觊觎的目光。
他一怔,猛地一阵酸意漫上眼眶。
只见前方的沈兰溪难掩惊愕:“陛下,您如何会在此处?”
“朕多饮了几杯,与颍川王一同出来醒酒。她道她的暂居之处,离大殿近得很,便邀朕过来歇息片刻。”
许清焰闲庭信步,从他身旁走过。
她甚至活动了一下筋骨,再慵懒也没有了。
“躺了才不到一会儿,就听外面吵吵嚷嚷的,不让人得个清静。”
“这,这……”
沈兰溪一时张口结舌。
一旁屋后,却又绕出一个人来。
这才是真正的颍川王。
她在诸王中最是年轻,生就一张笑模样,素来言行潇洒。
“我方才在屋后吹风醒酒,只听得前面好大阵仗,热闹得厉害,一时间竟吓得不敢出来了。”
她笑眯眯的,将众人扫一眼,目光在顾怜身上多停了半刻。
“此处多是后宫君侍,我一个外女在此,反倒是不自在了。陛下准我告退吧,我且上别处散散步。”
“小姨说笑了。”
许清焰瞥她一眼,点点头。
她如蒙大赦般,闪身就消失在了夜色里,只余一干君侍与宫人,面面相觑。
终究是沈兰溪低头道:“是臣侍听信了旁人错报,闹出这一场误会,险些让顾贵人蒙受了不白之冤,还请陛下责罚。”
许清焰淡淡看了看他。
“匡正后宫,是你职责所在。朕途中偶见顾贵人,携他同至此处,非你所能意料,又如何能责怪于你。”
“多谢陛下宽宏。”
“不过……”
她微微一笑,忽地俯下身来,轻轻拥住了顾怜的肩头。
她靠近他耳边,似乎亲昵耳语,声音却刚好能让旁人听见。
“顾贵人是不是也太死心眼了?你脸皮薄,不愿在颍川王的地方同朕过于亲热,也就罢了,可如此慌慌张张地急着走,让旁人看去了,朕舍得吗?”
“……”
顾怜猛地一下,只觉头晕目眩。
单看见这人笑容温柔,双唇在眼前一张一合,说的话他却全然听不明白,连带着那一张脸,他也不认识了似的。
他只用手攥着那件外裳,遮挡着自己散乱衣衫,茫然且失措。
面前的诸人并不比他好上许多。
没有人料到,酒醉的陛下,竟能将闺房之事宣之于口。
许多侍人的脸一下就红了,恨不能将头埋到地底下去。
沈兰溪亦不知如何自处,仓促道:“既是误会已除,那,那臣侍等便告退了罢。”
反倒是萧暮雨,瞧不出什么不自在,施施然行礼。
“顾贵人仿佛身上不适,早些回去安顿才好。臣侍恭送陛下。”
许清焰随口应了一声。
顾怜只觉得后背与膝弯,忽地让人托起,未及反应,身子便一轻,竟是被人稳稳抱在了怀里。
在四周一片低低的抽气声中,他皱了皱眉,只疑心是自己中毒已深,心生幻象。
但身上实在难受得厉害。
方才倒在地上时,不过是头晕目眩,心慌气短。可这一会儿被她抱着,却无端生出了一股焦躁,像是渴了许久,终于见到水的人。
只想扑上去痛快畅饮。
只想贴到她身上,近一点,再近一点。
一直到那满饰珠玉的华服之下。
“我,我好难受……”他终于忍不住,呢喃出声。
还难耐地动了动身子,脸不由自主地向她肩上埋。
他只觉得,抱着他的那双手臂,略微僵了一僵。
下一刻,却有人将唇贴近他耳边。比方才在众人之前刻意装出来的声音,更温柔。
“朕知道,乖。”
……
不远处停着肩舆。
许清焰仿佛是想要将他放下来,让他独自乘的,但他只觉得她怀里温暖,且芳香,舒服得很,能使他骨子里烧得不那样厉害。
便拉了她的衣袖,小声道:“太高了,我有些怕。”
于是,她抱着他同坐了。
毒性发作得越来越厉害,他神智都昏沉了,只记得自己仿佛是往她怀里钻了,双手不知不觉间,就攀上了她颈间。
他仿佛还胡说了许多话。
一会儿道:“陛下,你多抱抱我。”
一会儿又问:“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他听见她叹气了,似乎哭笑不得。
但手上却当真牢牢环住了他,还一下一下,轻拍着他的背。
声音轻柔,又耐心:“不会,你听话就不会。再乱动要掉下去了。”
他半合着眼,埋头在她怀里,心里却笃定了。
这不是许清焰。
那位高高在上的陛下,待谁也没有几分真心,只拿他当个伶俐、漂亮,又恰好有些用处的玩艺儿。
她若高兴,赏他一些小恩小惠,倒是有的。
但像这般温柔哄劝,想都不能想。
这不过是他饮下毒酒,濒死前的幻境罢了。
幻境里,未央宫到了。
他听见四周宫人忙忙乱乱一团,而这个假的许清焰,抱着他下了肩舆,一路长驱直入,走进寝殿,将他放在那张他从未躺过的凤床上。
她面色有些无奈,又无措,竟回头问苏长安:“你说打些冷水来,能不能有用?”
而他望着那张脸,忽地就有些生气了。
他都要死了。
虽说是阴差阳错,意料之外,但总是为了她而死的。
她就拿冷水待他?
他带着心里止也止不住的委屈,从眼尾斜斜盯着她。
“你死,与我有什么干系?大不了,我再去狐媚下一位君王,谁怕谁啊。”
“……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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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 1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