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衍回宫已是三日后,燕决疑将诸事安排妥当后,邀期于连日来朝中发生诸事分次做了汇禀,他二人才退下未盈一炷香时辰,阿弦便闻声寻来。
因则那日所受之伤不深,夜衍几乎忘了自己左臂负伤一事。心思盘桓、怔然出神时,任由阿弦唤人打好了浴汤替她褪去衣物。
这衣物一褪不打紧,可囫囵做了伤口处理之事又免不了阿弦的一顿念叨。
也只有这个时候,阿弦才会越矩。
“主君的身体乃国之根本,如此不爱惜,便是铁打的人也禁不住这般地耗。”
“主君出去这些日子,城外可是有了动荡,为何不差人一同前往,非要孤身犯险?”
“主君……”
索性伤口不深,血亦一早凝了起来,否则按阿弦这阵仗必定是要再隆重些的。
不过,说起这伤,那日那个党首虽远远看着是一副寻常面容再无二致,可那双眼映照在刀剑上,却有种特别的熟悉感。
熟悉到竟让她在那样的情况下晃了神,特别到就像是他的眸子。明明是冰凉一片无所遁形的眼,莫名总让她觉得内里含了情。
夜衍心里生了疑,有些坐不住,遂在阿弦紧锣密鼓般的侍奉下,穿戴整齐后抛下一句“去去便回,莫随”便将阿弦留在了内殿。
比起想要再见到他,夜衍当下更想做的,是前往死牢。
说起来,自苻临离宫征战宣国起,她对自己就愈发松懈了。
不论是武功还是状态都大不如前,这于她而言并不是好事。
自平阳宫书阁暗屉取出钢鞭到身处死牢,从暗道走来统共不过半盏茶的时间。
这半盏茶的时辰里,越靠近死牢便越闻得见那浓稠粘腻的血腥味,这种亲近感,一如她多年来彼此相伴成长的恩师。
夜衍拖着钢鞭走过一间间装满死囚的牢狱,停在尽头处朝北的一间狱前。
那里仅有其他狱中半数的死囚,却都是手上沾着夜郎人性命、被俘时仍还不肯归降的敌国将帅。
钢鞭划地留下的刺耳噪声终于得以止住,与此同时,整一层的死牢陷入了死寂。
夜衍给了他们片刻怔忡的时间,下一刻,她手中的钢鞭便重重挥向了狱门。“砰”的一声,发出沉重的声响。
她嘴角噙笑,像是讨赏似的微微俯身下去,拨开了那被钢鞭砸断的狱锁。
半年,乃至数年不见天日的囚禁,足够消磨掉他们原有的坚贞了。
“老规矩。”
夜衍缓步走进牢中,一手握着钢鞭,一手抽掉系在腰间的七节软鞭,如是道。
闻言,狱中死囚三两起身,仅端坐于角落里的一位照旧纹丝不动,只静静审视着这位不速之客。
满狱中无所出入的囚衣,掩不住他身上的怪诞。
夜衍视线落在那人身上,两人对视了几个来回,夜衍方听对方道,“若赢,可否留于主君身侧?”
许是那人的话太过令人惊讶,不光夜衍,几乎整个狱里的死囚都向他投去了难以置信的眼神。
如他们这般的囚徒在这死牢里,隔三岔五就是一顿“受训”,能逃离这里唯一的法子,无外乎打败对方,活下去,尔后等待哪一日被夜郎主君挑选到。
若有幸能从主君的钢鞭底下逃出生天,便是自由。能不能有这个命尚且难说,倘若当真侥幸赢了,谁人愿意反过来再留任主君身边。
夜衍怔愣不过一瞬,继而将狱中众人神态尽收眼底,只一沉吟,“自然。”
然而未完。
“此战,可否为狱中诸友请趁手之兵刃?”
几乎是话落下的一刹那,夜衍就眯起了眼。
杀意来也迅即褪也迅即,她转眼便笑着恩允,“但凭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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殒骨塔就建在地牢之上,能留得命出塔的人,足谓万里挑一。
不过今日,夜衍想任性一回。
“一齐罢。”
话未落尽,夜衍的钢鞭便如长了眼一般灵活地卸下了近旁数多死囚的兵器,霎时间,整座塔中只听得兵器陆续砸地之声。
那些死囚也绝非善类,加之平素时有训练,一身武功均未荒废,从措手不及到反应过来不过片刻的工夫。
于他们而言,这是一场自由之战。唯有拼尽全力,方得一线生机。
因而这一战,并不好打。
但这正合了夜衍的意。
与常人不同,在体力全数耗尽以前,夜衍的战斗力与兴奋点只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不断高涨。
从来有意识将自己训成杀人机器的她,若非曾被苻临撞见并勒令控制,大概穷此一生,她都学不会收手。
幸而这一回,在真正失控前便拉回了理智。
半个时辰,空气中弥漫着新鲜人血的气味,有她的,还有倒在地上的死囚的。
所幸,无人丧命。
夜衍垂眸,轻轻拭掉钢鞭上的血迹,自一时难再起身的众人堆里走过,站定在那人十步远处,笑问,“胜,不仅如尔所愿,今日孤亦不取他们性命,何如?”
那人左手握剑,抬眼看着满身血污的夜衍,亦踱步前行,直至立于夜衍身侧半步之遥,笑意同样未达眼底,“蝼蚁之命,与吾何干?”
随后退开一步,朗声道,“全凭主君定夺。”
前半句有如情人低语旁人难听全,而后半句声调虽不重,却足够在场之人听到了。
原是一类人。
夜衍低声一笑,手腕微动,纵鞭从地上勾起一柄长剑抛与他。
那人下意识顺手接过长剑负于右腰后侧,回神便听夜衍的声音不咸不淡地自对面传来,“右手,或双手。”
他稍一沉思,想起方才她出手之利落与狠辣,似的确不需要他让步。右手出剑,何尝不是对他的尊重。
如此,赢这夜郎国主君的胜算倒是又少了一分。
不过,总也好过无趣。
他本轻功了得,此战却愿舍轻功与之一战,试探这年轻帝王真正的身手。
思量间,手随意动,挑剑御风成刃,直取夜衍执鞭之腕而去。便是不用轻功,也是比之一般武者更快的速度。
方才的招式他看得分明。欲胜此局,迫其弃鞭或有一线生机,论近身搏斗,孰胜孰败大概两说。
而夜衍好似早有准备,一个侧身避开强劲风刃,旋即又以原来的姿势错身等他再出招。
只防御,不进攻。
本就有心放其一马,一招一式皆无实质性的杀伤力。
这般缠斗了数回,终见对方似将按捺不住,夜衍才忽而纵步上壁,反身挥鞭一扣,以迅雷之势扫向对方双足。
那人虽完美避开这突如其来的一击,却恰好落入她早先算计好的位置,一个闪身迎面撞上夜衍。
左肘与右肘的碰撞,直将人彼此退开数步。
长剑落地之声淹没在钢鞭迎墙、夜明珠应声而裂的巨大响动之中。
夜衍趁此动静揉了揉被生生撞疼的右肘,转动了下手腕,下一刻便疾步冲向那人。
心有灵犀般,那人亦下意识欲重执长剑,未料却是夜衍更快半步一脚将长剑勾起,横踢上空。
二人双双腾地而起。
只到得半空、行将知晓胜负之际前一刹,那人却见夜衍展眉一笑。怔愣不过一瞬,那人便伸了手率先握住剑柄。
无出意外,夜衍与他齐齐落地。
然此同时,剑身触地发出清脆声响。只见夜衍一手环抱住那人的脖颈,而仅余小半截的锃亮剑锋则直指她喉前一寸。
长发遮住了那人脖颈筋脉处一根零距离相抵的针尖。他只听得眼前人轻叹了一口气,言笑晏晏,“孤输了。”
而后是缓缓撤离他身的手,连同那根冰寒刺骨的针一同远离。
夜衍拾起钢鞭走至门口,回头看仍伫立在原处的人。
长发及腰,遮了他一半的面容,叫人看不真切原先的容貌。
“烬无,”夜衍唤他,“随孤来。”
那人向她投来迷茫的目光,脚却本能地慢慢向她走近。
待走至跟前,夜衍又道,“从今往后,你就叫烬无。”
“是。”
此行收获颇丰,夜衍将烬无交与往后,也未换洗,就如此尊容跑去了成均学府。
按理,这个时辰,如若他从未踏出过这学府,多半已是睡下了。
可在月色下站得越久,前尘往事悉数涌来,胸腔里的积怨便越发闹腾得厉害。先前在塔中收得的欢愉一点点地被按进了地底下,直到再也开心不起来。
周臣雍与周怀雍二人大意是受过苻临指点,将那人单独置了间寝房出来,容她随意来去,也不至于平白扰了其余世家子弟的清梦。
念起她离宫前那人的态度,再忆起此前在禾罕里遭遇的情状,无名怒火当真是怎样压也压不下去。
所有的隐忍与定力不知怎的,到了那人这儿却再难克制,只想发泄出来方可痛快几分。
如斯想着,夜衍终于还是抽出了游吟,挥向了他寝房的门。
好巧不巧,那人恰在此时自内而外打开了门,似是犹在梦中,躲闪不及,挨了一鞭,不偏不倚。
商禹的睡意顷刻间被驱散了。
良久,他败下阵来,错开与她对视的视线,莞尔道,“王怎么又把自己弄得一身伤?”
“拜贤卿所赐。”
商禹显然一愣,随即露出了然的笑,只将门打开得更多一些,“春夜露重,先进来。”
听着像是询问的语句,可他转身就兀自进屋的模样却明明白白地像是下了一道命令。
从什么时候起,这么惯着他的?
夜衍记不起来,索性就不想了。
握着游吟随他进屋,只待他坐定才又一鞭子过去。
软鞭稳稳地在他之前的伤口上再添一处新伤,夜衍就这么看着他,不躲不避,不解释也不可能道歉,一如往常。
今夜她来,只为两件事。一为见他,二为伤他。
试探这种事,一出手便是输。她不想输给他,干脆便不猜了。
反正,终归会回归到一道无解之题。无论是否是她想要听到的答案,他都不会给。
“可要一同去药池?”
夜衍倚在耳房处一瞬不错地继续看着他,平静地问,仿佛方才施暴于他的不是她。
“商禹明日还有课业。”
他云淡风轻地说着,可夜衍就是知道,他生气了。
连生气都是这般平平淡淡的,让人更想要摧毁了。
她一向知道,他比她会装,尤其在她面前。
不过她此行目的达到了又何必再逗他,来日方长,她有的是时间。
丢下一瓶上好秘药后,夜衍便走了,愣是头也不回,门也不掩。
月色再度踱进寝房,投下斑驳疏松的影来。
商禹静静坐在桌边,适才佯装出来的怒气早已如云散,细长的眼睫在铜洗上也投出一片影来。
她又去殒骨塔了。
Hi~小漂亮们,风月来解释一下“期”和“往”这两个人:
期、往二人,一为文殊卿一,是夜衍身边秘密谋士(明面上在朝中有官职又正常露脸的职位叫“任官”,像期这样没人知道真实身份、只知道官职不认识脸的,叫文殊卿一),善计谋,也会武;往则是武定卿一,负责殿前安危与暗卫(暗卫本由赤青城训练而出,烬无算是个例外,这次直接由往负责训练)调遣,跟期刚好一文一武,同样无人知道真实身份。
另外,周臣雍和周怪雍就是苻临之前提到过的执掌成均学府的“二州长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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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芳菲砚 第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