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灵微微偏头看向跪在他右侧方的男判官,然后顺着他的方向抬眸,就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应听声等人。
自从沈灵用灵力将坠落的石块重新封回天空之后,阴阳司的震颤便在逐渐减弱,慢慢消失。
不明所以的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仍然是一脸惊恐茫然,但好歹能看出沈灵是来救他们的,纷纷闭了嘴,安静下来。
直到沈灵使了个眼神,在场的判官才反应过来,各自动作,高声喊着“没事了,可以回去了”,一边开始疏散聚集在判官殿前的人群。
沈灵则毫不犹豫地在判官殿周围罩上了一层结界,然后往应听声的方向走去。
不但应听声的表情是懵的,就连站在他身后的慕芷表情也是懵的,琼京不明觉厉,但脸上也写满了震惊。
等沈灵在应听声面前站定后,慕芷才像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一样,利落地往下一跪,行礼道:“参见司主。”
沈灵淡淡地“嗯”了一声,抬手免了礼,然后看了一眼慕芷,出人意料地说了一句:“我见过你。”
慕芷又是一愣,她在这阴阳司两百多年,可以肯定——自己从未见过阴阳司主。
于是她眼中带着迷茫,问道:“我应该从来没有见过司主,司主又是从何处得见我呢?”
沈灵只说了三个字。
“天机宗。”
此话一出,别说慕芷,就连应听声都睁大了眼。
慕芷大部分来自人间的记忆都在时间推移下变得模糊不清,浑浊不堪,但沈灵的这句话犹如一把利剑一般,直接穿透了层层迷雾,将其一击驱散了个干净。
许多纷纷杂杂的记忆一下子涌进了慕芷的脑海——她想起了那座山。
她想起了那一眼望不到头的通天玉阶,想起了在山上的日夜修行,想起了宗内那一位名叫沈灵的长老。
“您……”慕芷被天机宗的长老是阴阳司主这一事实打得晕头转向,一时之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沈灵很贴心地给了她思考消化的时间,没有继续往下说,只是在坐在软塌上的清休澜面前半蹲下身,伸出手,直接穿过了那层白色薄纱,轻轻搭在清休澜的脉上。
清休澜如今已经陷入了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再次醒来的昏睡当中,全靠身后的应听声扶着,才不至于东倒西歪。
琼京惊疑不定地看看面前像是丢了魂一般的慕芷,又看看那位被阴阳司主亲自蹲下身把脉的“谢道友”,以及十分自然地在和司主交流的应听声,觉得自己好像无意之间认识了几位不能惹的贵人。
“一切都好。”几息过后,沈灵才在应听声紧张的目光下开口说道:“他几百上千年的记忆如浩瀚江水,昏睡是正常的,给他一点时间。”
听到沈灵这么说,应听声才放下心来,一声“前辈”就要出口,但又想到沈灵如今的身份,迟疑着是不是该改个口。
沈灵站起身,看了应听声一眼,似乎明白他在犹豫些什么,随意摆了摆手,道:“什么顺口就唤什么吧,不必在意。”
应听声如释重负般喊了声“前辈”,然后又将乾坤戒中的明珠九盏找了出来,递给了沈灵,问他:“我们要走了吗?”
沈灵接过应听声手中的莲花灯盏,一抬左手,一阵灵力流转,逐渐勾勒出另一个与他手中的灯盏一模一样的明珠九盏。
用灵力勾勒出的莲花灯盏比应听声递给他的那一盏更加真实,也更加明亮。
像是受到什么召唤一般,在这盏真实的灯盏出现之后,那道虚影一般的莲花灯盏就化作了一股灵流,缓缓融入了真正的明珠九盏中,使其变得更加明亮。
沈灵“嗯”了一声,垂眸看向无知无觉的清休澜,说道:“他如今三魂六魄、身体、记忆皆全,甚至连生魂都算不上,不该长留阴阳司,这对他而言,百害而无一利。”
应听声身形一闪,瞬间来到了清休澜面前,扶着他的背一抄他的腿弯,将清休澜抱了起来。
动作间,清休澜的头无力地往后垂下,头顶的帷帽便滑落了下来。
大殿中没有其他人,原本是不打紧的,但还在神游的慕芷在无意间瞥到清休澜一眼后,却像突然被一道定魂符将魂打了回来一样,眼神瞬间聚焦,低低惊呼了一声。
这声惊呼在空荡的大殿中尤为明显,就连沈灵都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她。
慕芷愣愣地看着应听声怀中的清休澜,喃喃道:“……我好像曾经见过他。”
说着,她又像不敢肯定一般,求助似的看向了沈灵,似乎想从他口中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而沈灵看了慕芷两眼,竟然真的点了下头,淡淡道:“你本就该见过他。”
“他也是天机宗长老之一,只是无一例外,你们全都将他遗忘了而已。”
“为什么?”慕芷百思不得其解地问道:“就算阴阳司会吞噬记忆,也应该是将他整个人都吞噬才对——可我明明记得我见过他,却完全想不起来他曾经的身份,以及我对他的所有印象,这不应该。”
应听声跟着她一起看向了沈灵,似乎也很疑惑。
“这很正常,再正常不过了。”沈灵摇了摇头,转过身,继续往外走去,只是在出门前落下了四个字。
“皎月微霜。”
慕芷大概是真的将有关清休澜所有的一切都忘记了,听到这四个字时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迷茫的注视着沈灵远去的背影。
但应听声可没失忆,他听到这四个字时浑身一颤,似乎觉得难以置信,仔细一想。却又在情理之中,
……原来是微霜戒。
这法器太过霸道。不准清休澜说出它不允许说的事情,也不准有任何离开了天机宗,或是去往了阴阳司的人记得清休澜。
应听声低头看去,用目光扫过清休澜右手食指——那里也只有一道非常浅的痕迹,并不明显。
那禁锢了他几百年的戒指,倾尽全力也不过只在清休澜的手指上留下了那么一道细微的痕迹,再无更多的了。
应听声抬起头看一下慕芷,但慕芷的思绪不知已经飘向了何方,甚至没有注意到应听声的眼神。
无奈,应听声只好又偏头看向一旁低着头,不知在思考着些什么的琼京。
琼京倒是很快察觉到了应听声的视线,骤然抬头,着急忙慌的,也不知自己现在该打招呼还是该下跪。
应听声只是递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然后往门口一颔首,对他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一个十分仓促的道别。
应听声抱着清休澜,轻而易举地穿过了沈灵布在判官殿周围的结界,然后走到了正站在不远处,看着远方等他的沈灵身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然后问道:“前辈在看什么呢?”
“好久没回来了,想看看阴阳司有没有变化。”沈灵说完,面色复杂地收回了视线,回眸看向应听声,说道:“以及思考……等你师尊醒后,我该怎么和你师尊解释。”
“解释……什么?”应听声一时没反应过来,还以为沈灵是在说他下阴阳司的事情,不解道:“有前辈保驾护航,我下阴阳司似乎不是一件多危险的事情。况且当时情况紧急,师尊想必能理解,不会怪罪吧。”
”师尊?”沈灵眼神中流转着很多种情绪,更多的是无奈,他一开口就噎了应听声个大的:“你可以不用喊师尊,继续唤他‘休澜’。”
应听声:“……”
应听声当时就像是被一块从天而降的巨石砸中了,连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他也不敢看沈灵,视线垂下,刚落到清休澜身上,又迅速转过了视线,看向脚边的土地,不打自招,十足心虚。
沈灵:“……”
“在阴阳司中所有的经历——不出意外的话,你师尊肯定全都会记得的。”沈灵又原地扔了个炸弹,炸掉应听声半管血后尤嫌不足,接着炸掉了他剩下的半管血。
想起那一声声“休澜”,那一句“相伴之人”,还有这几天发生的所有经历——拥抱,牵手,甚至是几个极轻的,几乎隐入了月色中的吻……
再看沈灵“我也无能为力”的目光,应听声忽然有种“要不死阴阳司得了吧”的冲动。
“躲在阴阳司也没用,你师尊醒来之后,准要下来捞人。”沈灵就像会读心一般,不紧不慢地开口道。
应听声沉默几息,最后居然问出了一个莫名其妙,且无关紧要的问题:“……前辈,您是不是偷偷修习了言灵一术。”
沈灵:“……”是你的表情太好懂了。
应听声说完之后,再次沉默下来,缓缓地闭上眼,一脸生无可恋——但如果让时间倒流,再给他一次机会的话,他依旧还是会这么做的。
反正清休澜不会将他赶出门。
应听声也不知道哪来的自信。
罚师尊是不舍得罚他的,赶也是不会赶他走的,估计连重话都说不了几句。
但就是这样才吓人啊。
“别那么悲观。”最后还是沈灵开口,试图开解他一二:“你师尊估计比你更崩溃。”
应听声:“……”
那不是更完蛋了吗!
“也许他将自己闷在房间里几天,就想通了,然后若无其事地将此事揭过了呢?”沈灵不知从哪儿拿出了方才那顶坠落的帷帽,轻轻整理着上面的薄纱和珠翠,随口说道。
这话听起来是最好的结果。
清休澜不介意他的种种冒犯,愿意假装这些事没发生——他就可以继续当清休澜唯一的徒弟。
但也仅仅是师尊而已。
这不是应听声所期望的。
他不想清休澜只做他的师尊。
他不想永远只是清休澜的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