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前。
安西都护府兼西洲刺史乔师望府邸,允吾县令报呈蝗灾的文书摊在老大人书房几案上。各地地方官员围坐一堂,眼巴巴的望着刺史大人。
乔师望:“允吾县百年一遇的蝗灾,蝗虫遮天蔽日,所过之境庄稼颗粒无存,眼看冬天将至,允吾几十万百姓面临饥荒,民无食而盗匪起,为安地方,请各位大人来此出谋献策,看看如何解决眼下困境。”
国家虽定,四境之地仍不安宁,而西凉刚刚灭了大凉王李轨,地方管库能拿出的银子只怕杯水车薪,不到万不得已也不能向朝廷伸手。
平时巧舌如簧智计百出的众部属一个个面面相觑,集体修了闭口禅。
乔师望沉吟不语。
此时一人越众而出,及其谦卑道:“下官有一策不知可行否?”
众人一看,这不是“三姓阉人”安佑宅安大人吗?
安大人自知自己侍奉过三朝主子,又是个无根之人,被这些所谓“达官贵人”瞧不起由来已久,是以平时能不说话就不说话,把自己当成株过了时的盆景,摆在那儿久了,自然被人遗忘,一心只想做个富贵闲人。
今儿这是怎么了?铁树突然开花,王八突然卸壳!
乔师望最瞧不上的就是见风使舵不忠不义之人,安佑宅虽然协助朝廷消灭李轨有功,自己一向没给过他什么好脸色,但碍于厅堂之上倒戈的李轨旧臣,只好冷冷的看着他,且听这厮有何高论,若是胡言乱语,正好乱棍打出去就是了。
安佑宅历经三朝,察言观色之能炉火纯青,如何看不出满庭官员是如何想他的。
只是此人历经宦海沉浮早已练就一张铜筋铁骨、连猛火油都烧不出真容的笑脸。
安佑宅:“此时大人不愿向朝廷伸手是对皇上的一片忠心,”安佑宅一边说一边冲着空气拱一拱,给不知飘在哪朵空气里的‘皇上’行了礼。
“我等属下敢不用心?依下官看来,中秋将至,各地官员与那乡绅豪商早就盼着一睹大人风采,大人何不摆下盛宴,邀请各地官员与商贾名流一同赏月,届时大人若是能不辞劳苦赐给那些人每人一副墨宝,让他们子孙代代相传,永享大人庇护,想来他们必然感念大人与朝廷的恩泽,又岂会不为大人解忧?”
果然是老狐狸,借中秋赏月之际向地方官员和商贾名流打秋风,亏他想的出来。
安佑宅不卑不亢,连马屁都拍的不同凡响,这主意出的却令各官员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盛宴之上刺史大人自然首当其冲要捐银子,他老人家是驸马爷,捐个百八十两也罢了,倘若大手一挥捐个千儿八百,底下的官员还好意思出手太抠?而捐多了又有贪腐的嫌疑。
乔师望抚须微笑,可见这姓安的也不是全无用处。
主意是安大人想的,这准备中秋“盛宴”的重责自然也要交给他。
中秋佳节那天,安大人打着刺史大人的旗号请来了各地官员与商贾名流数百人,可谓盛况空前。
只不过嘉宾落座,人人面前一碗清可照人的“面条”饭,众人心中真是五味杂陈。
刺史大人显然也没料到三姓阉人来这么一手,看着碗里飘着的几片绿菜叶子心中暗骂安佑宅那厮果然狡猾,这事办的着实令人哭笑不得。
刺史大人仰头灌下那一碗清澈见底的“面条”,伸手抹了一把嘴边并不存在的饭粒,看了一眼表情严丝合缝的三姓阉人,朗声道:“诸位终日锦衣玉食惯了,今日这一顿怕是难以下咽吧?”
底下一迭声违心道:“岂敢!”纷纷捏着鼻子一口灌了下去,有一个七品县官被一片黄菜叶子卡住喉咙,又不敢大声作呕,捂着嘴巴拼命下咽,恨不能当众在喉头开个洞,让那如鲠在喉的莫名其妙的东西一泻而下。
乔师望:“我等今日有此面条可吃既当知足,诸位可知允吾县城蝗灾肆虐,百姓怕是连这样一碗也吃不到了……”刺史大人气沉丹田,吧啦吧啦一口气从允吾蝗灾讲到东西突厥治乱,从霸州山匪说到吐谷浑岷州之战,最后竟然说到高祖起兵晋阳……总之脚踩西瓜皮想到哪说到哪儿,说到动情处竟然眼含热泪。
众大臣众商贾坐着乔大人历史的战车,重温了大唐开国的艰辛与辉煌,早先一碗清汤下肚,此时早饿的饥肠辘辘,有那聪明的便偷偷打发家人取银票的取银票,抬箱笼的抬箱笼,等刺史大人说的口干舌燥,用一千两纹银做结束,众人早已“慷慨解囊”。
靠着一场中秋赏月宴,府库得捐款近七十万两,允吾百姓该好好感谢这位安佑宅安大人的好计谋。
刺史大人亲书“文通武达”四个大字赠给安大人以示表彰,同时宣布“一客不烦二主”,责成安大人亲自将这七十万两白银送达允吾,以解百姓燃眉之急。
安大人对着墙上“文通武达”四个字看了整整半个时辰,最后对着墙上的孤影冷然一笑,披了件黑色的斗篷悄悄出了城。
南宫昱刚从儿子那儿回来,父子两个再有芥蒂也是血浓于水,盟主大人心情大好,脚步轻快仿佛又年轻了许多岁,刚要迈进总坛的门槛,就有来报:“安大人求见。”
南宫昱好比正吃着琼浆玉液,突然发现碗里一只苍蝇,不由得微微皱起眉头。
安佑宅见灯火通明的大殿之上端坐着一个南宫昱,心里说不出的嫉妒恼火,如同猛火油要将他烧的灰飞烟灭才肯罢休,而脸上却不得不堆着比拟灯火的灿笑。
南宫昱虽然觉得这阉人可恶又可鄙,但上门是客,一面请人家上座,一面命人看茶。
“安大人深夜造访必有要事”南宫昱一盏茶盅遮住了半边脸。
安佑宅眼神越过茶盅看着武林盟主逐渐后移的发际线,笑道:“若非要事谁敢打搅盟主大人安睡?只因有一套富贵特地送与盟主。”
南宫昱放下茶盅露出他依然英气逼人的脸。
“中秋之宴安大人出尽了风头,闻听大人一夜筹得七十多万两白银,不知真假?”
安佑宅:“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盟主”
南宫昱:“安大人一碗清汤面换的几十万两白花花的纹银,如此大手笔早在茶楼酒肆传的沸沸扬扬,如今想必城中但凡是个人都知道了。允吾百姓应该给大人塑金身,早晚顶礼膜拜。”
安佑宅冷笑一声:“我不过是给姓乔的做了件嫁衣裳——如今这批银两就要送去允吾,在下就是来问问盟主,这套富贵取是不取?若取,安某自为大人筹谋,若不取,安某便亲上允吾,做个有始有终的好人。”
南宫昱替两人斟满了茶:“安大人何意?”
安佑宅:“乔老儿将这押银一事交给了我,明着是送我功劳,暗地里是不信任本官——由我亲自押送难道我能监守自盗?若阁下无意将这富贵收入囊中,我自然就坡下驴成全那老儿一番好意,若你有心取之,我自有办法回避。”
南宫昱一口茶含在口中半晌,突然咂摸出了些味道:“安兄难道未将此事报与那边知道?”
“那边”是哪边两位大人自然心照不宣。
“李思凉胸无大志,曹洛溪纵有经天纬地之才独自也难撑起大凉天下,将来无论谁输谁赢,你我都不必为之陪葬。”在南宫昱这样的人面前与其藏着掖着不如直截了当。
安佑宅前脚出去后脚就有一匹快马自武林盟飞奔而出,马上正是右护法罗旭。
第二日安大人督查赈灾银两的装箱准备工作,在归家途中路过闹市区被一条突然蹿出的疯狗惊了马,安大人自马上摔落,当场断了一根肋骨,躺在床上不能下地。
乔师望派人看过之后只好改任慕容宝为押运官前往允吾。
“南宫昱劫银如此机密之事你们是如何获悉的?”
绝尘心中总觉此事透着蹊跷。
马帅虎将见绝尘见疑,急道:“南宫昱手下有一个小徒弟名叫马忠,是我们一远房亲戚,算起来他该叫爷一声叔叔的,那小子父母早亡,是我弟兄们接济他长大,两年前他突然消失不见,谁知跑去给南宫昱当起了徒弟。我们送那柳呆子去找他舅舅,无意中撞见了那小子,他感激我兄弟几个,要拉我们入伙,以为帮忙劫掠了这批银两,就可以给我兄弟几个挣个好前程——也不看看南宫昱那老儿是个屁,爷爷我都不鸟他!”马帅虎一高兴便口无遮拦。
连老百姓的救命钱都不肯放过,南宫昱果然丧心病狂,此事若然是真,绝尘又岂能坐视不管!
绝尘:“既如此,你五人不妨假意应允,到时候你我里应外合,绝不能让这笔捐银落入奸贼之手。”
马帅虎简直不敢多看面前神仙似的人儿,怕看多了成了亵渎,这会儿得了示下急忙告辞,依旧从后窗翻墙而去。
第二日早晨,三人用过早点正要起身,一年纪约莫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手里捧着一篮子香囊站在三人面前,怯生生的道:“上好的丝线绣的香囊,装的都是波斯进口的香料,姐姐们买一个吧。”
绝尘一眼看见那孩子袖口上绣着的一枝梅花,枝头上落着一只喜鹊,极是好看。
绝尘摸出五两纹银放进篮子里,那孩子便挑了三个香囊送给三人,转身蹦蹦跳跳走了。
绝情看着手中的香囊噘嘴道:“这绣工好生粗陋,”又放在鼻子边闻了闻“这香也俗气的很!”
绝仇微微一笑。
三人走出老远见附近无人,绝尘这才动手拆开那香囊,取出里面一张纸条,只见上书:“南宫昱欲劫灾银”,仇、情二人面面相觑,绝尘这才把马帅虎夜访之事细细道来。
话说那卖香囊的女孩蹦蹦跳跳转过客栈又拐了几个弯停在一辆马车旁,那马车帘子自里面掀开一条缝,露出一张苍白到几乎妖冶的脸。
那女孩子凑上去悄悄的道:“宫师兄,送到了,她们决计不会起疑。”
那位“宫师兄”点点头,伸手摸了摸那孩子的头,那女孩立刻羞红了半边脸,扭捏着抱着篮子转身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