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城南一旅店。
客人虽不是很多,却也足以让这间不大不小的店面热闹非凡,划大拳,喝辣酒,这是北方成年男子最为乐此不疲的事。靠近南边的圆桌旁坐着五六个人,却不划拳,各人自斟自饮。偶尔互相交流。只听当中一年纪较轻的道:“唉,想想也真是冤,好好一个人我就不信他能做出这种事来?前几个月才听说他破了曹门冤案,亲手将李十德那厮丢在府衙门前,可怜曹门上下十五口人一夜之间竟被那厮杀光,就为一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若不是南宫无法,这件事恐怕又成了无头悬案。”另一人道:“说起这事我还亲眼见他把一百两银子给了曹文虎的老母,你说那老太太一夜之间家破人亡,若不是得南宫无法的照佛,只怕一天也过不下去。”
“美玉你真是见多识广,连这么隐秘的事都知道?”林拿新原本是要拍师妹的马屁,可这话听在耳朵里怎么听怎么别扭,又毫无意外的遭了他师妹一记白眼。
“何止这些,南宫无法为武林所做的好事只怕也不在少数吧,可惜……,但我终究不信他竟干出……还偷了南宫世家不传绝学《绝尘三剑》剑谱,真叫人匪夷所思。”林拿星刚刚吃了一记白眼,正自不快,现在又听见心上人一味的只是为南宫无法鸣不平,心中不免吃味,故意赌气道:“师妹没听说过‘最不可测是人心’吗?更何况柳之惠可也算得上江湖之中叫得上名号的美人。”
“哼,你又会欣赏什么美人?”朱美玉嫌弃他这位十足的大老粗师哥,所以哪怕他此刻把自己那颗蹦蹦跳的心脏掏出来送给她,只怕她眼皮都不会掀一下。此刻听了他那句夹枪带棒的酸话,抢白道。
旁边的大胡子见他二人又要吵起来,道“南宫青云武林泰斗,江湖盟主,爱徒犯错,自己也受罚,隐退江湖,倒让乳溴未干的南宫昱捡了个现成便宜。”
旁边一老者鼻中轻轻一哼,似乎很不以为然。大家忍不住看向他,等待老人家发表高见,他却将手中的烟锅子在鞋底板磕了几下道:“好了,快点吃了上路吧。”闲散道人行事一向如此,徒弟们虽然知道师父必有不同高论,但他既然说了“吃了走”那当然是不屑发表高论了,只好悄悄的吃了走了。
朱美玉心中有些郁闷,怎么如柳之惠那样的残花败柳也有南宫无法那样俊美无双的少年垂青,而自己除了眼前这个汗水横流划拳带风的粗俗汉子,再无一人垂青,我朱美玉到底缺了什么?真想一拳将旁边笑的快要翻下凳子去的林拿新打翻在地。
她实在不愿意看这张乏善可陈的脸,便抬头望向门口。
厚重的门帘掀开,一股寒风卷着一个女子走了进来。只见此人一袭黑衣,头戴黑色斗笠,斗笠上垂下的黑丝棉纱将脸和脖子裹了个严实,身材却极好。
美玉心下有些好奇,“这女子怎如此装扮,难道面目可憎?可惜了这好身材。”女人天生如此,看见美女自己忍不住要多看几眼,如果自己也是美女,就忍不住要与之比比,比过了,心中遗憾她不是美女,又可白白送人家一些怜悯,比不过便又羡慕又妒忌,一定得找出点什么不如自己的,比如身材,比如脾气。这身材娇美的女子蒙着面,更撩拨的美玉恨不能亲自上去揭了她面纱看个究竟,因此目不转睛的瞧着她。
那女子侧过身将门帘压在一边,双手将一把轮椅拉了进来,她将轮椅背对着美玉放好,走到柜台前,道:“有房吗?我要安静点的。”声音虽小,却很好听。
“奥,有有有,客人几位?”那店家话音一落,立刻自己后悔起来,那黑纱后面仿佛有一双怨毒的眼睛盯的见多识广的店家汗毛尽竖。女子更不打话,丢下一锭银子,走了过去,这次她把轮椅转了个个,美玉看见那轮椅上似乎是坐着一个人,一条蓝色的绒毛毯子从头一直包裹到了脚踝,美玉之所以觉得那是一个人,只是因为毯子下的形状像个人。
酒客们吃惊的盯着这个怪异的女子,见她要把那独轮车推上楼去,试了两次一只轮子卡在楼梯上上不去下不来,店家很有眼力见的跑过去,伸手想要帮忙,那女子突然抽出一把宝剑,挡在店家胸前,冷冷的道:“引路”,声音比尖昱还要冰冷。
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那女子终于自己小心奕奕的将那车子推到了楼上,那动作就好像那里面包裹的是一个熟睡的婴儿,只要稍一响动就会吵醒他的美梦。
“好奇怪啊”不知谁悄悄的道。“天下之事奇怪的还少吗?”闲散道人终于发话了:“付了帐,我们上路。”老头子依然没有要对这些奇怪的事做出评价的意思。朱美玉终究没能看到那女子真面目,不免有些怅然若失,只好悻悻的跟着师傅走了。
店小二一走,黑衣女子立刻紧闭房门,解开面纱,取下斗笠,露出一张清秀的脸来。她铺好了床,用颤抖的双手将裹在轮椅上的绒毯取下,赫然露出一个人来——这人面目全非,一道道血痕像蚯蚓横七竖八的趴在脸上,再往下看,手筋脚筋均被挑断,还能称之为一个“人”全靠形状。
黑衣女子蹲下身来,握着轮椅上那俱人形物件的一只手,放进自家衣领,不知是不是被那只失去血色的手冰着了,她无端的打了个寒颤,眼里的倾盆大雨被这个激灵泄了洪,滂沱而至。
然而任凭她如何伏在那人腿上哭的愁肠百结,轮椅上的人就像死了很久的干尸,纹丝不动。
晚餐很丰盛,有烤羊腿还有烧乳鸽,红乔吩咐店小二若没有她的召唤,不必再来。
红乔将轮椅推至床边,双手环着南宫无法的脖子,先将他的半个身子挪到自己腿上,然后腾出一只手来放在南宫无法膝弯,轻吸一口气攒足了气力,将南宫无法稳稳的放在床上。男人原本修长的身子此刻瘦的只剩下骨头,那些原本裹在好皮囊下的肉大约被消化了,只剩下没有附着的皮空荡荡的在骨头外晃荡。
红乔坐在床边看着他,像看一个熟睡的婴儿——但她知道无法少爷并没有睡着。她默默的守在他身边,这姿势大有一睡一坐就到天荒地老的架势。
夜很深了。
终于听到了平稳的呼吸声,红乔将那只仿佛永远也捂不热的手放进被窝里,低头在那人鬓角边轻轻一吻,这些日子以来每天都遭遇着种种死亡威胁,实战终于让她积累了一些猎物的警觉,她的耳朵每时每刻都是竖着的。——偶尔听到他睡梦中一声长叹,她的心便有千万只毒虫在撕咬,又痒又疼。
窗外月色明朗,远处树影斑斑驳驳,没有了白天的喧嚣,显得死一般宁静。
红乔下意识的摸摸贴身藏着的那几本武功秘籍,嘴角露出一个不易觉察的惨笑。
“呜呜,呜呜呜”突然,冷风中传来奇怪的声音,像是极力克制着的哭声,又仿佛夹杂着恼羞成怒的辱骂声,也是压抑着的,在漆黑的夜里几不可闻又清晰可见。
红乔心中一紧。危机四伏的逃亡生活让她警觉的如同耗子。她气沉丹田,凝神再听,没错,是有人在哭,似乎是孩子,中间夹杂着粗粝的叫骂。
她惊弓之鸟般的睁大双眼,哭声和辱骂声却又低了下去。她回头欲唤醒无法,却见他睡得十分沉静。何必在令她担忧呢?难得今儿他睡得这么好。红乔决定自己先去探探虚实。她不敢走门,悄悄的从窗户里跳了出去,循着哭声的方向蹑手蹑脚的来到客栈最东头一间房,哭声显见是从这儿传出来的。红乔双脚一点,身体向后一翻,一个倒挂金钩倒悬于窗壁之上,倾听片刻,里面有大约有七八个孩子在低低的抽泣,一个男人粗暴的低吼:“再哭,再哭就杀了你们!”那些无法抑制的哭声在这凶神恶煞的威胁下,极力的压制着,哭泣变成了抽抽搭搭的哽咽。红乔握剑的手不由自主的颤抖,这些天来她所有的遭遇使她对人间的一切不平深恶痛绝,此刻听到那些被压抑的低泣,不由怒火中烧。
她砰的一脚踢开门,一招灵猿拜山,直取屋中男子咽喉。那汉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呆了,但他的反应却也灵敏,只见他脚尖一点身体向后飞去,同时拔剑出鞘,反手向红乔刺来。这一招正是海藏派的绝招点石成金。他这一剑来势凶猛,又加红乔那一剑去势甚急,眼见的是两败俱伤,哪知红乔手腕一抖,腰肢向右一滑,身体如燕,凌空飞起而剑尖却直刺那大汉后心,只听那人‘阿’的一声惨叫倒在地上。
另外一人想来武功不高,见情势不妙,夺路而逃。红乔也不追赶,对着倒地大汉的剑柄脚尖一挑,那剑如离炫之箭疾飞而去,剑柄正中那人后心,那人扑通一声直挺挺载倒在门口。红乔走上前去,一脚将他踢进门来,随手关了门。转过身来,一只脚踏着那汉子肩头,手中长剑已将那汉子粗壮的脖子划开一道血口子,血顺着那厮脖颈一直流到衣服里。
红乔冷冷的道:“干什么的?”
“女侠……女侠饶命……女侠饶命,小人——小人只是他的仆从,小人都是被逼的。”方才还伶牙俐齿的凶徒此时竟然变成了一个结巴,他用手指着地上的死人预备好要把一切罪过推卸给那具死尸。
“我只问你是干什么的,哪来这许多废话!”红乔的声音冰冷透骨,那柄剑的剑锋又入肉一寸,那条汇聚江河的大动脉岌岌可危,那人此时已经浑身如筛糠般战栗,舌头打结不听使唤:“女侠饶……饶……饶命,小人们是……是人口贩子,这些丫头们都是他们为天水醉魂楼弄来的——小人也是被……被逼的,女侠——--”那意思好像不是他在逼良为娼,而是他自己正在被口中的“他们”逼良为娼,红乔嘴角抽动了一下,一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手起剑落,那恶徒三寸喉咙立刻被割断,一声夹着恐惧的“啊……”被半道上生生截断,一腔热血喷涌而出,溅了旁边一个小姑娘一脸。
小姑娘约莫十一二岁,她从一开始便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红乔,此刻她伸手擦了擦遮住眼睛的腥臭黏腻的东西,仿佛喷在脸上的不是带着人体温度的血,而是早晨的洗脸水。眼神里有一种奇怪的东西使红乔忍不住又看了一眼,仿佛是一条与她的内心深处相通的脉络,撩动着她早已麻木的心。那女孩的旁边站着一位衣着破旧的姑娘,大眼睛里毫无惧色,只是看着她,看着地上的死人,仿佛只是一个居高临下的旁观者,她手中牵着着一个扎俩小辫的六七岁的大眼睛小姑娘,小姑娘显然是害怕了,一只手拉着破衣女孩,另一只手死死拽着她衣袖,半个身子紧紧贴着破衣女孩,咬着嘴唇鼓着腮帮子,眼里两课大大的泪珠始终不肯欣然滚下来。
楼下传来伙计和住客的吵嚷声,大家都虚张声势,却没有人敢第一个冲上来直面这位手中长剑还在滴血的女刽子手。红乔心念一动,一手拉住破衣女孩一手拉住那个大点的女孩,目不斜视的穿过人丛向西厢房走去。
店家及伙计眼看着这个黑衣女子带着三个孩子从身边走过,大气也不敢出,眼睁睁开着他们走进西厢房才提着刀拥入出事房间。众人一见血泊中倒着一人显然已死,地上躺着一人,也不知生死,房间里十来个女孩这时才敢放声大哭。众人慌了神,老板一头栽倒在地撒泼打滚:“完了……完了……杀人了……杀人了,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一时间哭闹之声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