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客江湖 第92章 第九十二章 绝情·断义

萧然无法否认，萧沉踪的表情和语气都具有强烈的感染力，他的心为之震动了。他是个生命中充满阳光的少年，从来没有体会过恨的滋味，可是看着眼前这个人，他深深体会到了什么是恨。

有一瞬间他心中闪过一个念头，是因为父子连心吗？他竟会对这种恨意感同身受。

藏在被子里的手微微颤抖，唇齿间也布满寒意。

萧凤歌，那个他曾经敬若神明的父亲，他对他满怀崇敬与爱戴，他对他惟命是从，在他面前永远想做到完美，只为博取他一个赞许的眼神、一句肯定的话。

可是现在，他突然发现，原来这个人的形象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高大，他曾经的丑恶，就像他背后的阴影，终于连再强的光芒都挡不住了。

仿佛有巨流在冲击着他的五脏六腑，强大的冲击力令他眼前阵阵发黑，近乎窒息的疼痛占据着他的胸腔。

不仅痛，而且冷。冷水冲击下的心脏，越来越麻木。

他狠狠克制着自己，用尽全力握紧拳头，紧抿的嘴唇几乎成了一条线。而他眼睛里那种隐忍的痛苦，令萧沉踪发愣了。

“然儿？”担忧的语气，“要真受不了，就别撑着了，我明天再跟你讲。你昏迷了两天两夜，还没吃一点东西，我叫人送吃的来……”

“不！”萧然几乎吼出来，引起一连串的咳嗽，喉咙口又泛起血腥味，“不用……我不饿，你尽管说下去……还有，请不要……”他艰难地吐字，“不要叫我然儿，我还不习惯……”

萧沉踪愣了愣，唇边掠过一丝悲哀而自嘲的笑意：“是，我不能强求你一下子接受我，习惯我们的关系，是我将你们母子抛弃了这么多年。好，你若不愿，我就不叫。还有，萧然这个名字代表过去，它会让我揪心。我想，等你完全接受后，我会给你改个名字。”

萧然看着他的眼睛，有些恍惚：“过去？现在？将来？”好像什么都不是自己的……“先讲你的故事吧。”

“好，我讲下去。”萧沉踪移开目光，好像不忍与萧然对视，声音里又有了他吹过的那支箫曲般的苍凉，“我们当时驻扎在边关的人马总共才二十万，与鄂古族人相差十万之众。

“听闻鄂古族纠集那么多人马，我立刻与二皇子、萧凤歌商量，想趁他们的新军立足未稳，来个突然袭击，一举将他们攻破，干脆直捣黄龙，灭了这个野蛮部落。

“我的提议与二皇子一拍即合，他本来就认为我们堂堂钧天皇朝受此等蛮夷小国之辱，只守不攻，未免太煞自己的威风。淳佑帝仁德，还想同他们结什么睦邻友邦，简直对牛弹琴。按二皇子的意思，就该用武力征服，将他们踩在脚下，让他们乖乖做我们的附庸。

“他要求此战由他指挥，我想他有皇帝的旨意，而我和萧凤歌在这里协助他，不至于把事情搞砸，便答应了他。

“他派我带兵打头阵，攻打鄂古族关卡，萧凤歌垫后。我仗着自己能征惯战，不把这些鄂古人放在眼里，便一口答应了。

“谁知道，那一仗竟成了我此生中最惨烈的一场战争，并结束了我的战争生涯。

“鄂古人从乌思人那儿学了牦牛战术，并且征用了乌思人数千头牦牛。这些牦牛都是经过特别训练的，除了体格庞大、皮糙肉厚，还极富攻击力。

“鄂古人将燃烧的火炬绑在牦牛角上，霍霍跳动的火焰倒映在牦牛眼里，牦牛受到刺激，又被灼热的温度炙烤着，更加狂乱，躁动不止。

“一放开它们，它们就疯狂地向我们阵地冲来。它们的角上还装着长长的尖刀，横冲直撞过来，一路挑开人和马的肚子，鲜血飞溅。

“我们的战马被它们头上燃烧的火焰、鲜血淋漓的尖刀，还有疯狂冲撞的架式惊得四散奔逃，一时人喊马嘶，战场一片混乱。

“而鄂古人趁机冲出来，像一群饿极了的野狼，连眼睛都发绿了。他们与牦牛一样疯狂地杀戮，我们的人成片成片地倒下。空气中尘土飞扬，混杂了浓浓的血腥味，到处都是惨叫声、肠穿肚破的声音，听来令人心惊胆战。

“我想下令鸣金收兵，可是那天是二皇子坐镇军中，没有他的命令，我们不能撤。

“我们唯有浴血奋战、苦苦厮杀。到最后我都不知道我中了多少刀、流了多少血，我只知道我不能输，不能输给这些蛮夷人！

“后来，我的马被鄂古族族长猷羌的刀砍伤脖子，它受了惊，仰天长嘶一声，载着我向身后的山里狂奔过去。背后射来一枝箭，正中我的背心。

“那座山叫横断山，属于我们钧天皇朝的领地。我的马狂奔乱跳，竟然甩掉了后面追赶的敌人。我身上到处都流淌着粘乎乎、湿答答的血液，迎风都可以闻到自己身上刺鼻的血腥味。

“我只是伏在马背上，死死抓紧马缰，任由它奔跑。两边的树木飞速往后掠，耳边传来呼呼的风声，阳春天气，这塞外却仍然寒冷。也许是失血过多所致，我觉得连心脏都像要冻结了。

“我的马冲到山顶，几乎一头栽下悬崖，幸好它还有一丝理智，在最后关头止住脚步。我看到远远的战场上依旧烟尘滚滚、喊杀震天，我们的人伤亡无数、溃不成军。

“我突然有一种不祥之感。为什么见到这种情况，二皇子还不下令撤退？他难道想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军队葬送在沙场上？

“我拨转马头，想要冲回关内，质问二皇子。可是我的马就在这个时候身躯晃了晃，重重地往地上倒去。

“它流尽了血，就此闭上眼睛。在死前，它看我的眼神充满哀伤，那个眼神，在我今后的日子里，总会出现在我面前……我再也忘不掉……”

萧沉踪的眼圈红了，声音也带了丝哽咽。

萧然心里溢满酸楚，他不由自主地出声，喃喃道：“别难过……”

萧沉踪的身子微微震动了一下，他看萧然一眼。

那一眼，有太多复杂的情绪从他眼中流过，最后化为温和的笑容：“谢谢。”

萧然好像被针扎了一下，自己的父亲，带着这种感动又感激的表情，跟自己说“谢谢”……而自己一直在萧凤歌面前，恭敬顺从地做一名孝子……

“我知道我没有时间、没有权力难过，我要尽快赶回关内去。我一手提了自己的剑，另一手伸到背后，狠狠将那枝箭拔出来。

“我的血流得更多，可我已无暇关注，我大步往山下走去。

“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我们的人马开始撤退，而萧凤歌带领的后备力量已经冲上战场。其中有数千名弓箭手，挡在最前面，向鄂古人与牦牛射箭。漫天箭雨，射杀了很多牦牛和鄂古士兵。

“我松了一口气，这时才感觉到眼前发黑，身子快站立不住了。我不得不在一棵树下坐下，撕下一幅战袍，简单地为自己包扎了一下。然后，支撑着自己，一步步往山下走。

“我的体力在一点点流失，身体越来越冷，眼前阵阵晕眩，我看不清眼前的景物，再往下，也看不到战场的情况了。

“可我仍然不肯放弃，我咬紧牙关，命令自己不能倒下。我用剑支撑着地面，也支撑着自己的身体，我绝不能倒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到前面传来马蹄声，我抬起头，看到萧凤歌单人独骑，向我这边驰来。

“我像看到了曙光一样，流失的精神瞬间回到身上，我向他扬手高呼：‘凤歌，我在这里！’，不过喊了一声，胸中就一阵气血翻涌，几乎呕出血来。

“我看到他眼睛一亮，是的，隔着几十丈远，我清清楚楚看到，他的眼睛亮了一下。他策马冲过来，到我面前，并不下马。

“我惊讶地抬头。就在抬头的一瞬间，我看到他眼里泛起杀机。

“只是呆了一呆，他的剑就扎进了我的胸膛。我听到噗的一声，那声音比任何兵刃扎在我身上都可怕百倍。冰冷的长剑刺进我身体里，我还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我伸手抓在剑上，仰望着他。

“我看到他冰冷的脸，那张脸上毫无昔日的温暖与情义，只有冰冷。

“我想问他为什么，可那时，我看到他的脸扭曲起来，一张英俊的脸，突然变得极其丑陋和陌生。

“他猛地拔出剑来，掉转马头，像逃一样向山下冲去，好像背后有一个魔鬼在追赶他。他的剑上还在滴血，而我，已经轰然倒了下去。

“倒下的时候，我看到蓝天白云，有一个念头，我可以死在这青山上，与松柏为伍。也许，也是一件好事。

“我最后的意识是，我最好的兄弟亲手杀了我，为什么？我突然明白了，他是二皇子的人，二皇子竟然顾忌我这小小的力量，为了将来当上皇帝，他一定要除掉我，不惜借我最亲近的兄弟的手。

“还有，应该是为了清浅吧？因为，萧凤歌也是爱着清浅的。这根刺，扎在他心里很多年了吧？是我粗心，一直没有发现这个秘密。

“失去知觉的时候，我应该是笑的。因为我突然发现自己很傻、很天真，我觉得众皇子之间应该公平竞争，我从来没有想过用阴谋和手段去达到某个目的。可是，尊贵的二皇子，还有我亲爱的好兄弟，他们却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