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死攥着那幅画像奔出大儿子书房,萧凤歌只觉得两耳轰鸣,阳光在他头顶幻化出极为诡异的色彩,这么多年在心底牢牢筑起的堡垒,顷刻间轰然崩塌。
强烈的恐惧感从他骨血里涌起来,他不寒而栗。那个人没有死,他竟然没有死!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已经把那件事用层层泥沙包裹起来,埋葬在心底,任由它在最黑暗的角落里腐烂发酵,面上却保持着光鲜与荣耀。
可是它竟然被翻了起来,所有丑陋、罪恶、背德、不堪,全部被掀起在他面前。结了痂的伤疤已经流脓,还散发着恶臭。
那个人,他像一个从地狱里出来的修罗,气定神闲地走过来,带着复仇的冷笑。
他连半点隐藏都没有。
而他的小儿子,就像一个遗落在人间的天使,怀着一颗纯净无瑕的心,向迎面扑来的黑暗使者伸出双臂。
毫无防范之心。
萧凤歌怒到极点,那种狂躁和暴戾的情绪在他胸膛里汹涌奔突,就像装了一万吨火药,几乎要将他的胸膛炸裂。
所以他打了萧然,完全不由自己控制的动作。
从来没有这样恐慌过,连当初做下那件事时,他也没有过。
然后,他脑子里电光石火般一闪,蓦然想起前几日他喝醉酒,模模糊糊记得秦云丝异于寻常的举动,模模糊糊记得自己跟她说了什么,醒来后有过强烈的心悸。
本来,他已经把这件事丢之脑后,可现在,他陡然心头一凛。那个人既然会出现在自己儿子面前,他会不会也去见了秦云丝?
他接近萧然的目的是什么?想把当年的事告诉他?还是有意向自己示威?
如果他把当年的事告诉秦云丝,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他想让自己妻离子散?
他走进自己院里,吩咐侍女:“去请秦夫人过来。”声音已经在片刻间喑哑干涩。
可是那张脸却令侍女望而生畏。整个院子因为他的到来而寒冷彻骨。
秦云丝看到来传言的侍女脸上带着惶恐之色,她隐约感到发生了什么。从屋里举步出来的时候,她已经做好了准备。
她平静地走进萧凤歌房间,唇角含着浅浅的笑意:“老爷这会儿不在大堂议事,难得有闲?不知道唤妾身来有何吩咐?”
萧凤歌正盯着那幅画,闻声抬起头来,看她一眼。
秦云丝从他眼里看到一丝杀气,她的脸色微微一变,却迅速克制住自己:“老爷?”
“你过来看一下。”萧凤歌举起那幅画,“这个人,你认不认识?”
秦云丝心头一震,她没见过这张脸,可是这个身影让她觉得似曾相识。也许是因为太过敏感,她自然而然地联想到那个始终戴着斗笠的灰衣人。
这个画像画得栩栩如生,有一种孤独缥缈的味道从纸张里透出来,与那黑衣人十分相似。
萧凤歌从她脸上看到一闪而逝的惊讶,他的身子微微前倾,带着压迫感逼过来:“你见过他,是不是?”
秦云丝摇头:“我没见过。”
“可你刚才显得很惊讶?”
秦云丝迅速反应过来:“哦,那是因为我看着这个人长得有点像老爷。老爷你看,他的眼睛和鼻梁这部分……还有下巴,看起来特别像老爷。”
她走过来,指点着那幅画像,笑道:“妾身从没听说过老爷有什么近亲,所以乍一看此人的长相,未免有些吃惊。老爷,他是谁啊?”
萧凤歌仔细盯着她。
还是那样恬静温柔的笑容,软软的,柔柔弱弱的,十几年来她好像一直是这副表情,从未变过。只是那双眼睛里似乎少了点什么?
他一时想不出来。
“老爷,你怎么了?神思恍惚的,是身体不好么?你的声音有些哑,是不是感染风寒了?”秦云丝关心地问道。
萧凤歌定了定神,目注着她:“我没事。这个人……他与你无关,如果你没见过他就算了,若是见了他,一定要告诉我。”
秦云丝点头,小心翼翼地道:“是不是此人会对我们烟波城不利?”
“你是妇道人家,这种事就别管了。”萧凤歌的语气平缓下来,看着秦云丝的目光幽幽的,让秦云丝觉得背上发毛。
“云丝,来,你坐下,我有一句话问你。”他向秦云丝招手,让秦云丝坐在他身边,伸出一只手,握住秦云丝的手掌。
秦云丝条件反射般想挣脱,却强迫自己打消了那个念头,然后心里颤了颤,有一丝麻麻的、酸楚的感觉涌上心来。
被萧凤歌粗糙宽大的手掌握着,她恍惚想起以前的岁月。哪怕知道他心里有另外一个人,当他用温柔的目光看着她的时候,她仍然会心跳加快。
从少女到中年,跟他走了半生,她付出了全部。
这种情,不是一天可以消掉的,哪怕它里面含了杂质。
“云丝,这些年跟了我,你后悔么?”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夹杂着感喟,仿佛在叹息岁月的流逝。
而那些甘苦与共、相濡以沫的感情,是每个女人都希望的。秦云丝,她更加免不了。
眼角不自禁地湿了,她垂眸,避开他的目光:“从来不曾。”
“我知道,云丝,你的性情我了解。你一直无欲无求、与世无争,有你这样的母亲,才有然儿这样淡泊冲和的孩子。”
秦云丝抬起长睫,茫然看他一眼:“老爷,你今天突然发这些感慨,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萧凤歌微笑,“只是突然想到,这些年我亏欠了你……”
“老爷说什么话?”秦云丝抬手阻止他,“妾身心甘情愿,老爷不曾亏欠我什么。”
萧凤歌有些动容,深深看着她:“云丝,我们是夫妻,没什么话不好当面说。若是你觉得委屈,尽管告诉我。”
“我没有。”秦云丝笑了,“老爷今天是不是太累?无端发这些感慨。我很好,只要烟波城平平安安,一家人都平平安安,我就心满意足了。我不要什么名分,也不想对不起夫人。”
萧凤歌轻轻叹息:“难得你这样想。好了,你去吧,我还有公务要办。”
秦云丝温顺地点头,起身走了。
后面有一双眼睛追逐着她,深不可测。
稍后,贪狼堂堂主楚江流被召到萧府大堂,在那座华丽威严的殿堂里,萧凤歌将那幅画像交到他手里:“去查这个人,查他的行踪和来历。若是他在城中出现,就立刻将他抓捕。记住,不允许他有开口的机会。”
见他一脸凝重,楚江流恭敬地应命。
露华在萧然门外不安地走动,心急如焚。小少爷脸上带着明显的指痕回来,也不肯上药,直接把自己关进屋里,说是要反省,不许任何人打扰他。
露华惊得目瞪口呆,她不知道最近小少爷犯了什么冲,总是被教训。
她知道小少爷总是把什么委屈都藏在心里,问他,他肯定回答一句话:“我没事”,所以,她只是在他门外徘徊,无计可施。
直到日落西山,萧潼的身影出现在院内。
“大少爷?”露华像见到救星似地唤。
萧潼指指房门:“小少爷在里面?”
“是啊,他在里面反省呢,说是老爷吩咐的。”露华替萧然觉得委屈,“大少爷,小少爷犯了什么错?”
萧潼摆摆手:“没什么大事,你去吧,交给我。”
抬手敲门:“然儿,开门。”
萧然从里面打开门,唤道:“大哥。”
萧潼看他,除了半边脸肿着,毫无异样,还是那双温润如水的眼睛,没有波澜。只是眼底有些细碎的光,让他无法捕捉。
“爹让我来唤你一起去吃饭,他已经去前厅了。”
萧然点头,跟着萧潼到前厅,见父亲已在,他低眉垂眼,唤了声“爹”,道:“孩儿反省好了。”
“哦,想得如何?”萧凤歌的声音沉闷地从嗓子里发出来。
萧然听他声音有异,看他一眼:“爹怎么了?”
萧凤歌瞪他一眼:“被你气的!”
萧然苦笑,他实在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可是见父亲生气,他心里十分难过,屈膝跪下道:“孩儿不孝,请爹原谅。”
萧凤歌瞥他一眼:“说说你的错。”
“是。孩儿无知,轻信别人,随便和陌生人交往,不懂防范。孩儿知错了,以后无论干什么事,孩儿都会事先禀明大哥,征求他同意。”
萧凤歌一怔,面对儿子淡淡的面容,他竟觉得心里异常刺痛。这儿子从小到大没有忤逆过他,异常聪明,异常乖巧懂事,在下人眼里简直是完美的存在。
可是最近,为了当初那件事,他一再迁怒于他,还出手打了他。
他不仅没有半点怨气,反而把他的话当作纶音般执行。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儿子柔韧得不像个人,至少不像普通人。
如果他的那股韧劲被打破……
萧凤歌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会冒出这样怪异的念头。他暗暗摇头,对萧然道:“知错就好,起来吧。”
好像,事情又悄悄过去了。
可是,那一夜,萧凤歌做了一个梦,梦里,他看到画像上那个人一身黑衣,手中执剑,站在最高的顶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他的目光狂野而凌厉,他的唇角带着冷傲的笑容,他的剑上有鲜红的血滴下来。
萧凤歌惊呼一声,爬起来,一头冷汗,却看到一个雪白的影子站在床前,衣袂飘飘。
是他的儿子萧然,穿着雪一样白的衣服,有一双黑得像夜的眼睛。
他看着他,轻轻问:“爹,你做了什么亏心事?”
“不,我没有——!”
他狂吼着从梦中惊醒,一室月光,窗外风声掠过,有影卫的声音响起:“城主,发生了什么事?”
他疲惫地挥了挥手,哪怕明知道外面的人看不见:“没事……”
一连几天,楚江流没有找到画中人的半点影踪。那个人,彻底从烟波城消失了。
而萧凤歌的神经一直处于绷紧状态,可是又不能显示在人前。
他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
但是,日子还在一天天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