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然心里暗叹,难怪他说两人之间有心灵感应,当初自己也曾质疑这个问题。
“可惜,你忘了一点,当初是你爹喝多了酒,将我娘当作水夫人,强占了她。我娘咬破手指,将鲜血滴在床上,冒充落红,你爹醉了,哪里还能留心这个?
“第二天他醒来,心怀愧疚,当即就决定娶我娘为妾,婚礼只隔了一周。那期间我娘在人前强忍妊娠反应,表现得落落大方。直到她被确定有身孕,时间处理得刚刚好,又怎会引起怀疑?”
想起自己母亲,萧然心里涌起无限酸楚,那个看似柔柔弱弱、安分守己的女人,内心有多少强韧才能支撑自己?
装□□着那个丈夫的仇人,在他面前极力表现出卑微与顺从,保护着自己这只落入鹰巢的雏鸟。
她这样的牺牲,更增添了自己的负罪感,尽管,起因不是由于自己。
他把目光移向烛火,眼里露出苍茫之色,喃喃道:“我娘是个聪明的女人,他懂得怎样保护自己、保护我。”
像有一根鱼刺扎在喉咙里,吞不下去,又吐不出来,万分难受,可是萧潼找不出更好的理由说服萧然。
事实上他知道的太少,所以判断力有很大的局限性,他全凭自己的直觉在猜测和揣度。
他只是无法接受自己疼爱了十五年的兄弟突然变成另外一个人,变成他的所谓仇人。
呆了很久,他才重新开口:“那么,你现在的名字是什么?”
“萧梦冷。”
萧潼心头一动:“如果我没猜错,你现在的父亲叫萧沉踪?”
萧然一怔,他竟然查到了?
尽管那表情一闪而逝,却没有逃过萧潼的利眼。他唇边露出“果然如此”的笑意,只是有些苦涩。
萧然心里震动更大,是不是他已经把整件事的原委都查得差不多了?那么,他对这件事抱着怎样的态度?他会站在私情的角度,还是正义的角度?
“撇开我们父辈之间的恩恩怨怨,他们曾是远房兄弟,我们也仍然称得上是兄弟。何况,你曾在这里长大,我爹是你养父,我是你的养兄。”
萧然抿紧嘴唇,眼里露出更深的痛苦。这些话,真是一针见血,刺中了他心里最脆弱的部位。
“我……”
他扶着床栏,支撑着下来,萧潼大惊,想要拦他,却被他的眼神震住——那眼神……把他的整颗心都撕碎了。
萧然慢慢屈膝,跪倒在萧潼面前,仰起头:“大哥……”
萧潼像被雷劈中,一点也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他的动作,脸色苍白。
“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大哥,我感激你十五年来疼我、爱我、教导我,请受我三拜,从此……就了结了吧……”
额头重重地叩到地上,一下,两下,三下……泪水在无人看见的时候滴落,只有两滴。
背上洇出鲜血,伤口又裂了。
他扶着地面,慢慢站直身子,看着萧潼。却看到对方面容扭曲,眼里满是愤怒。
他等着萧潼发作,萧潼却迟迟没有,只是死死瞪着他,脸色由白变青,再由青变白。他的双手在身侧握成拳头,松开又握紧,握紧又松开。
远处,更鼓敲过三更二点,萧潼好像突然清醒过来,看着萧然虚弱得摇摇欲坠的身影,叹息了一声。
“夜深了,你先休息吧,我刚才说过,我会养好你,等一个结果。所以,你什么都不用想,只要好好养伤就是了。”
平静的语声,仿佛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
“但是,你休想离开这里半步,你服了虫泥丸,已经毫无内力,我会派侍卫十二个时辰看守你。你欺骗我,我已狠狠惩罚过你。你的鞭伤,起码半个月才能恢复。在这段时间内,你给我好好反省。”
萧然扯了扯嘴角,反省?这个词听来竟带着一种他熟悉的温度。就好像小时候他做错了事,被父亲或兄长罚了反省一样。
这种教训,通常是以爱为基础的。爱之深,责之切。何况,他一直很优秀,这种反省的机率和程度实在不大。
可是现在呢?
他用后背抵在床栏上,借以支撑自己的身体,轻轻笑道:“我既不是你的兄弟,也不是你的侍卫,这反省二字从何谈起?我是你的阶下囚,你不必这样善待我。否则,若是被你父亲知道,他恐怕会责你太过仁慈。
“我记得楚江流说过一句话,遇佛杀佛,遇神杀神。对于我这样一个一心报仇,一心想夺取烟波城的人,你应该立刻斩草除根……”
萧潼狠狠握拳。
萧然的话太过犀利,正好刺中了他的心病。
当了二十几年父子,他竟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自己的父亲。
他的父亲,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一切手段、不惜一切代价的人。
若是被他知道萧然已经不是萧然,而是一个对烟波城有害的危险人物,他会不会……
所以他没有把萧然杀“牟临水”的事情说给楚江流听,因为他怕这消息传到父亲耳朵里。
他痛恨萧然现在这副冷静淡漠的样子,无视自己的生死,对他的宽容与“优待”丝毫不领情。
这个弟弟,总是让他有一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可又那么揪心挖肺的痛。
他究竟是多情还是冷酷?萧潼已经无法分别。
“闭嘴!”他索性不再跟萧然说话,直接伸手拂了他的睡穴,把他抱回床上。
只有在萧然昏睡的时候,他才能默默看着他,感受到心里的一丝柔软。
第二天萧然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很高,床边坐着许婆婆和管冲。
“然少爷!”
“师父!”
两声呼唤,都带着颤音。
老人浑浊的眼睛里流出泪来,伸手去拉萧然的被子:“然少爷,你终于醒了……”
萧然觉得呼吸灼痛,眼睛酸涩难当,却流不出泪来。
他勉强微笑:“婆婆,冲儿,害你们担心了。我没事。”
“然少爷,你有什么心事,可以对婆婆讲么?婆婆知道,你和你大哥一定有什么误会。兄弟之间,应该齐心协力啊……”
萧然趴着,把自己的上身稍稍撑起些,用手掌捂住许婆婆的手背,柔声道:“婆婆,如果只是误会就好了,可惜不是……我一直将你当成自己的亲人,请别为我难过……”
他看看管冲:“冲儿,对不起,我答应了教你武功,可是,我没做到。”
“师父,请别这么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冲儿心中,一直感谢师父的大恩,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管冲的声音哽咽了。
萧然微笑:“傻小子,男儿有泪不轻弹,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要哭。”
管冲听话地举袖擦泪。
许婆婆反手握住萧然的手,郑重地看着他,一字字道:“然少爷,你记不记得,上次你曾向我发过誓?”
“是,我当然记得。我答应过婆婆,永远不会背叛城主、背叛烟波城,永远不会做出对不起城主之事。若违此誓,天诛地灭,死无葬身之地!”
许婆婆的手一颤:“既然你明知道……为什么要发这种毒誓?”
萧然神情淡然:“如果老天爷惩罚我,就让我天诛地灭吧,我早就做好最坏的打算。”
一句话刚刚说完,一道阴影笼罩在他头顶,他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被抽翻在床上。
萧潼脸色铁青地指着他,气得说不出话来,只知道骂:“畜生……畜生……!”
“城主!”许婆婆惊得站起来,伸出手,想要去拉萧潼的袖子,又有些瑟缩。摸索着去触萧然,颤声道,“然少爷,你怎么样?你还好么?”
萧然被抽得懵了,倒在床上好半天无法动弹。
管冲连忙去扶他,让他重新趴好,又贴着床沿跪下去,向萧潼求道:“城主,请饶了师父吧,冲儿愿意为奴为仆,替师父赎罪。”
萧然这会儿脑子已经有些清醒,听到管冲的话,喉咙里发出喘息的笑声。赎罪?谁有罪?有罪的人顶着光环,站在万人景仰的高山之巅,而他不过是想为父亲讨回一些公道,他不过杀了一个该死之人……
听到他的笑声,许婆婆和管冲只觉得心痛如绞。管冲张着嘴,呆呆地看着萧然,泪水又忍不住涌进眼眶里。
“师父……”他喃喃地唤,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萧潼扶了许婆婆一把,道:“婆婆,你们先回去吧。然儿交给我,他只是有些想不通,我会说通他的。”
许婆婆颤巍巍地“看”了萧潼一眼,点点头:“娃,我们走吧,让你师父好好养伤。”
萧然没有看他们,但他听到他们出去的声音,然后是房门砰的一声被甩上,带着极大的怒气。
房间里终于一个人也没有了。
他心里像有一把钝器在来来回回地割着,痛得麻木。
转眼三天过去了。
白天,萧潼去书房或大堂处理公务,晚上睡在自己房间,两张床之间只隔几步距离。
萧然的烧完全退了,整个人瘦了一圈,除了白芷或惊蜇来给他喂药的时候他说声谢谢,其余时间,他一言不发,就像一个人偶。
可是萧潼有几次在半夜听到他挣扎的声音,听到他喃喃的梦呓,似乎在叫“大哥”。
“六月二十七,城隍庙奠基,可劫之”十三个字,缚在信鸽腿上,从贪狼堂的后院飞出,飞过烟波城城墙,飞向南方,飞进一个叫芦花屯的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