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然脑子里一片空白,肺里的空气刹那间被夺走,呼吸火辣辣的痛。他的脸上褪尽血色,浑身发冷,像是坠入了一个冰窟。
“怎么了?”椅子上的人慢慢站起来,慢慢走到萧然面前。
一片阴影笼罩在萧然头顶,明明两人身高差不多,萧然却感觉萧潼像一座山一样向他压下来。
“脸色这么难看。”低沉的声音,似乎有些漫不经心,可是锐利的目光牢牢锁住萧然,就像一张铁丝网,越收越紧,“你刚才进来时,身上带着杀气。”
他吸了吸鼻子:“还有血腥味。”目光慢慢下移,落在萧然胸前的衣襟上,“这里有血渍,还是新鲜的……”
倏然伸手,扣住萧然的脉门,声音更低了,却吐出可怕的、危险的气息:“你刚杀了人。”
只是一秒钟的犹豫,萧然就被萧潼制住,身子顿时酥麻,动弹不得。
“城主。”门外响起江歧的声音,“牟临水和他的三名侍卫都死了。”
“啪”——房间里传出一声惊心动魄的巴掌声,萧然的身子被打得倒跌出去,一头撞在门上。
两耳轰鸣,天旋地转,还没等他回过神来,身上几处穴道已被封住,他软绵绵地倒在地上,鲜血沿着嘴角流下来,半边脸已经麻木。
模糊的视线中,他看到萧潼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脸上本来就深刻的线条,此刻更显出刀锋般的凌厉。
那双眼睛像一股狂飙,恨不得将他连根拔起,甩到岩石上,撞得粉身碎骨。
“我警告过你,也给过你机会,可你一直欺骗我,在我眼皮子底下玩花样。”愤怒到极点,萧潼的声音反而变得特别冷,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低吼,“你当我是傻子?当我这烟波城是任由你覆雨翻云的地方?”
萧然慢慢从地上抬起头,半边脸迅速肿起。他可以想象萧潼这一掌挟了多少怒气,他甚至感觉自己的牙齿都被打得有点松动了。
脑子里隐约闪过一个念头,刚才为什么没有反抗?如果反抗的话,说不定可以逃出萧府。可是为什么犹豫了?
“城主……属下不明白……”含糊的词句勉强从肿胀的嘴唇里吐出来。
萧潼眼里利芒一闪,反手一掌掴在他另一边脸上。
那一瞬间,萧然看到萧潼脸上近乎狰狞的神色:“还敢狡辩?”他揪住萧然的衣领,灼热的气息喷到他脸上。
萧然想,也许自己被打晕了,神智不清,否则,为什么感觉到萧潼的手指在微微颤抖?还有那双眼睛……那双眼睛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碎了……
脸上很痛,可是还有一个地方更痛。那种痛,无法形容。
“来人啊!”听到萧潼强势的声音,“把楚然绑起来,押到大堂去!”
门开了,进来的是江歧和风霆。看到地上的萧然,他们像是有些不忍,可短暂的犹豫过后,他们还是利索地把玄铁铸就的铁链锁上了萧然的手脚,同时往萧然嘴里塞了一粒药丸。
萧然想,这多半是贪狼堂的虫泥丸,他曾经在楚江流手下尝过一次。
转念间,身上的穴道已被萧潼解开。
四名侍卫押着萧然往大堂走,萧然已经平静下来,脑子里的晕眩渐渐散去,身上的力气却开始流失。但他走得很稳,脊背也挺得很直。
萧潼破天荒走在后面。
萧然能够感觉到背后有一双眼睛灼灼地盯着他,好像恨不得在他身上烧出个洞来。
大堂里灯火通明,等萧然看清眼前的情形,他一下子僵住了:苏意横负手站在堂中,看样子是在等萧潼。而罗衣被绑在大堂西侧的柱子上,低垂着头,看不清她的脸,只看到她粉色的衣衫上带着血迹。
萧然的心脏猛地收缩,所有的力气都跑光了……虫泥丸的功效,不应该发挥得这么快吧?可是,他手脚虚软,胸口很空,冷冷地痛。
罗衣被自己连累了,今晚,他们的一切行动都没逃过萧潼的眼睛。他就像个冷静、沉着、智慧而笃定的猎手,挖了坑,设好陷阱,在暗处看着自己与罗衣一步步走近。
他一定早就知道牟临水的野心,所以,他并没有阻止自己的暗杀计划。也许他根本没有将旭日堡放在眼里,也许他早就想好了对策。
自己,无意中成了他的杀手,是免费的那种。而且,还要成为他的猎物。
可是他没有后悔。
他没有问自己的心站在哪一边,就好像是种下意识的行为。
牟临水是必须杀的,所有觊觎烟波城的人都该死。
听到声音,罗衣抬起头来,在看到萧然的刹那,她脸色剧变,嘴唇颤动了两下,没有发出声音。
看来是被点了哑穴。
萧然从她眼里看到心痛,近乎惨烈的心痛,还有绝望——尽管她藏得很深。
萧潼与苏意横在堂上坐下,沉重的殿门被关了上去,隔绝了外面的夜色。
仔细倾听,整座萧府还是那样宁静,好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萧然不得不在心里赞叹萧潼的治理能力,这里的人,个个训练有素,懂得什么时候闭目塞听、不闻不问。
萧潼把目光投到萧然肿胀的脸上,那张英俊的脸,此刻惨不忍睹。只有他的眼睛,依然澄澈如水。从他碎裂的唇角,依然可以看出一丝倔强与傲气。
萧然却在看苏意横。
最精明的猎人,还有最得力的助手。这一仗,自己输得不冤。
本来以为自己是旁观者,现在才知,看戏的是他们。自己的演技,原来如此拙劣,可惜竟不自知。
苏意横的目光从他脸上滑过,那一瞬间,萧然从他眼里捕捉到一丝悲悯。他微微一怔,这个人,难道还在同情自己?可是,为什么?
之前有过的疑虑又悄悄涌上心头。
萧潼脸上已经没有阴霾,只是冷若冰霜。
苏意横坐在他下首,可以看到他放在一侧的手指捏得泛白,他知道,他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楚然。”萧潼开口,徐徐道,“是你自己招供,还是要我严刑逼供?”
平缓的语调,却有极强的威慑力。
萧然抬头,直视着他,平静道:“属下不明白城主的话。”
萧潼向江歧示意:“搜他的身!”
江歧从萧然身上找到那把叫做“清刚”的匕首,双手呈给萧潼。
萧潼从套子里拔出匕首,在灯光下晃了晃,匕首的锋刃发出秋水般凛洌的寒光。
他凑到鼻子下闻了闻:“好匕首,有血腥味,也是新鲜的。”
“当”的一声,匕首被丢在桌上,萧潼盯着萧然,用平缓的语调道:“在牟临水死前,罗衣去过清秋阁,她给牟临水送了一碗冰镇的绿豆羹,然后,她出来,到你房间,跟你说了几句话。
“意横一直盯着她,可她并没有发现。没有人命她送东西到清秋阁,她为什么去?
“罗衣走后,大约一盏茶的功夫,你从房间里出来,往清秋阁方向走。我那时候正远远地站在月洞门后,你也没有看见。
“我等在你房间,直到你回来。牟临水死了,你身上带着匕首,衣服上染有血渍,这些,你作何解释?”
萧然的脑子飞速旋转,漆黑的眸子平静无波,态度仍像以前一样恭谨:“罗衣姑娘是曾来过属下房间,她说今日楚堂主婚宴,大家都饮了酒,必定会觉得口干舌燥。她准备了冰镇的绿豆羹,先为客人送去,稍后再为城主和苏总管送去。
“她来属下房间,是想问属下是否也要一碗。属下谢绝了。
“罗衣走后,属下想去看看冲儿有没有安歇,若是没有,属下仍想督促他练一会儿武功。属下走到萧飒馆时,一样东西向属下疾冲过来,属下来不及细想,本能地挥剑,却原来杀了一只鸟。鸟血溅在属下身上,偏巧被城主看到。至于这匕首,它是属下随身之物,平时一直带在身边的……”
苏意横暗叹,这小子,编故事的本事不小。
萧潼气得笑出来:“真是巧舌如簧。”
“属下没有撒谎。”
“啪”,一袋东西被萧潼扔到桌上。
“这是我撬开你的柜子找到的,里面毒药解药样样都有!还有人皮面具与易容之物!”萧潼的声音陡然拔高,“楚然,你一个简单纯朴的乡下小子,身上怎么会有这些东西?你还想巧言抵赖么?”
萧然心头狂震,刚才在自己房间里,他一心只想应付萧潼,根本没有注意到柜子已被撬开。
“这……这些都是我师父的,属下除了上次救风霆时用过一粒解毒药,其它都不曾动过。”
“哦?你师父?”萧潼似乎笑了,带着回忆的口吻道,“如果我记得不错,你刚进烟波城时便告诉我,你师父是个疯疯癫癫的老乞丐?”
“是。”
萧潼从袋子里拿出那些人皮面具和易容之物:“一个老乞丐,总是易容成少年人的模样,你觉得可能么?就算他的脸是少年的脸,他的身材、走路的样子,还有声音,又如何与长相吻合?”
“这些是师父特意为属下制作的。”萧然迅速辩解。
“好一张利嘴。”萧潼忍不住再次“夸”了一声,“我几乎要相信你是无辜的了。”
“可惜。”苏意横接过话头道:“还有一个漏洞。楚然,你和罗衣没有事先对好口供,所以,她说的跟你说的完全不同。”
萧然僵住。
“她说是她看天气热,自作主张去给贵客送绿豆羹的。然后因为想念你,才去你房间看望你。如果你还有话说,我们就来做个实验:罗衣拎过去的食盒在我那儿,碗里还有一些残留的渣子,我可以让府上的狗舔一舔,看它会有什么反应。”
萧然脑子里的一根弦“啪”的一声断开。
萧潼厉声喝道:“楚然,你还有何话可说!”
萧然的眸子黯下去。
萧潼盯着他,目光锋利如刀,在他脸上一点点凌迟:“你很聪明,一直隐藏得很好,我有无数次怀疑你,可是都被你遮掩过去。今天,你已挑战我的极限,我不会再相信你的花言巧语,我一定要扒下你的面具,看看你到底是何来头!”
萧然的心猛地下沉,他看到萧潼脸上冷酷的表情,令人不寒而栗。
“来人,把罗衣的手筋脚筋挑断!”他一声令下。
立刻便有一名侍卫拔出剑来,向罗衣走去。
萧然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挣脱江歧的手,拖着铁链冲向罗衣,跌跌撞撞,拦在她面前。
萧潼冷笑:“你已服了虫泥丸,全身功力皆无,你保护得了她么?我告诉你,这只是小小惩戒,你若不肯说实话,我就命侍卫用鞭子抽她,一直将她的血肉抽光为止!”
“不——”萧然一声嘶吼,脸上血色全无,他瞪着萧潼,身子已抑制不住微微颤栗,“不要!都是我做的,是我杀的人,和罗衣无关。她只是凑巧去了一次清秋阁,凑巧来看了我一眼。要杀要剐,就冲我来吧。请你放过她!”
罗衣闭上眼睛,强忍的泪水从眼角滑落。
“你终于承认了。”枯涩的声音,不复刚才的冷酷,却隐隐带着沉痛与疲惫,萧潼招手,示意侍卫将萧然押过来。
铁链摩擦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
两名侍卫将萧然拖到萧潼面前,强压着他跪下。
萧潼冷冷地盯着他,一字字道:“说,你是什么人,潜入烟波城,意欲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