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早春,中州王都。
西北处,黑云滚滚,分明是过午之时,天色却昏暗如夜。
黑云之下,少许的日光透过缝隙渗在屋脊上。逐月楼烛火通明,每一层琉璃的檐边上都挂着一支悦耳风铃,在风中转动,附和着楼阁内的管弦吟唱之声,为台上舞动的裙袖增添风情。
萦回曲折的走廊上,有人似鬼魅般跃进,对身后的喧嚣视而不见,不过瞬息之间就消失在顶楼门外。
与外面的吵闹不同,偌大的室内仿佛与世隔绝,只有铃声清脆回响。
香炉中的熏烟缓缓萦绕,沉水香的香气散在房中。软榻上,十七岁的少女睫毛微颤,往日明艳的面容此时愈发苍白,额上细汗渐起。
一青衫女子坐在软塌旁,手里捏着帕子,细细的在少女脸上沾着汗,细绢制成的团扇轻轻地送着风。
做完这番动作后,女子起身移步窗前,手中的团扇遮住小半张脸,只露出宛若秋水的双眼。
“同心蛊?”绿镜轻声开口。
同心蛊,蛊同心,无解。
中了同心蛊,二者修为寿元共享,同命连心,不需要有情,双方自愿即可种成。
同心蛊难得,而愿意一同种蛊的人更难求。
身后的青年抱剑而立,冷冷道:“秘境还未结束,已有流言在四处散播,怕是瞒不住。”
绿镜轻轻一笑,团扇在手里缓缓摇动:“瞒它作甚,英雄救美,美人知恩图报这种戏码,谁听了不得夸上一句。江卿白行事一向有分寸,盛名在外,又处处能讨楼主欢心,哪用得着咱们操心。”
青年眉头紧皱:“依楼主的性子,此事若为真,怕是不好收场。”
绿镜美目流转,闻言笑的更恶劣。
“不重要。”
“不管这件事是真是假都不重要。萧大人,从传言一开始,江卿白就已经出局了。”
萧不非静静地看着女子,不再出声。良久,视线移到窗外,向下望去,能看见逐月楼内热热闹闹的景象。
逐月楼外,玄鸟云集,绕着逐月楼中心的顶楼肆意盘旋,时而低舞,时而高悬,鸣叫声在空中回荡,声嘶力竭。
此等异象引得楼中的人纷纷朝外看去。
一道雷声响起,楼内的纱帐随着狂风翻滚,铃铛被雨滴敲打着,与雷声雨声交织在一起。
绿镜耳尖微动,回头看去。
榻上的少女坐了起来,薄毯堆积在腰间,满头青丝垂落在身后,脸白得近乎透明,漆黑的眼瞳带着几分郁气,神色恹恹。
时昭蹙着眉,细长的指尖搭在心口处,感受着那处渐渐淡去的痛意。
一抬眼,绿镜已经贴心的端了盏茶,温声道:“现下已是申时,楼主已经睡了六个时辰,快润润嗓子罢。”
时昭闻言望了望窗外,外面风雨晦暝,恰如梦境的结尾。
恍惚了一会,才从荒谬的梦魇中挣脱,想起来自己昨日方才出关,为了赶上月底山海学宫的入学大选。
时昭抿了口茶,指尖摩挲杯壁,不知在想些什么,绿镜和萧不非都在一旁静静候着。
二人跟随时昭多年,自是了解时昭的行事习惯。
约莫是这一觉睡的不甚满意,少女周围萦绕着淡淡的郁气。
狂风见歇,外面的雨还在大颗大颗的下。
半晌,时昭将杯盏推给绿镜,赤脚落地,身上挂着的薄毯掉在脚边,时昭瞥了一眼,视线没有过多停留,声音有些沙哑:“脏了,烧了吧。”
绿镜侧脸看向那织云锦制成的毯子,应了一声,跟着时昭到了桌案前。
待时昭坐定,萧不非躬身行礼,踌躇着不知怎么开口。
时昭抓起桌子上通体雪白的白羽灵隼,放在怀里抚摸着,那小兽惫懒的半睁着眼,瞧了一眼,便接着睡去,喉咙里时不时还发出“咯咯”声。
自萧不非上任暗部首座后,时昭便很少见到他了,他一向不爱与人往来,除非必要的事务,萧不非甚少离开暗部。
见此,时昭也没催他,招了招手,待绿镜靠近后询问:“他这是怎么了?”
绿镜笑了笑,手里的团扇轻抵鼻尖,故意放低了声音:“他呀,是在替楼主不值呢。”
萧不非无视女子的调笑,灵力微动,将青鸟信递了上来。
时昭看着那还发着灵光的密信,指尖不自觉收紧。
逐月楼中,青鸟为尊,密信分赤、青二种,只有和楼主有关的情报才能使用青鸟信。传信方式亦为两种,距离不远时,密信化为灵鸟可至,不在灵鸟传信范围的,则须黑白二使送达。
时昭数月前将自己封在极北之地洛泽闭关,洛泽一带,乃灵兽白隼领地,白隼认主,除却时昭,任何人进入都会在顷刻间被隼群扑杀。
逐月楼就有这么一只白隼,在她闭关之时会遣其留守楼中,以便有急报需传递。
“出什么事了?”时昭按住怀中不满的白隼,没去看桌案上的信。
萧不非垂眼:“炼域之中,公子救下一名陆氏女子,后那女子为救公子用了同心蛊。”
时昭眸色一暗。
脑海里闪现着梦中支离破碎的片段,命运的转折,就是从这封青鸟信开始。
梦里她方出关,就得知外面已经传的五花八门的流言。什么英雄救美,二人舍命同心,眼看她这个嚣张跋扈的时家大小姐就要被退婚。
她一开始并没有将陆姝放在心上,这是她和江卿白之间的事,时昭犯不上去找陆姝一个凡人的麻烦。
但如果,陆姝没有在她挥剑刺向江卿白的时候挡了出来,她就不会因为强行收回剑气而气血逆转。
那时她在炼域外等了很久,江卿白修为不低,差一步就步入金丹期,以往这种程度的小炼域他都是速战速决,拿到他想要的东西就会离开。
这次却不一样,他拖到了炼域快要关闭才出来。
梦里时昭直勾勾地盯着刚出炼域的江卿白,什么也没问。
少年墨发散乱,衣袍上不知沾了谁的血。
在看到她的时候一怔,即使身负重伤,也第一时间挂起了温柔的笑向她走来。
“阿昭,你来了。”少年的声音听起来是高兴的。
时昭却高兴不起来。
她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馨香,让她眉头微皱。
世族子弟的熏香多以淡雅为主,用料昂贵,皆由专人调制,各族都有专门的香室。
江卿白刚在时家住下时,被族中的子弟暗地里欺负,不许香室的女官好好配,经常给他使用味道浓艳的女香。
宗学里的子弟一向会见风使舵,一开始不知江卿白的身份底细,虽然对这个凭空出现的异姓公子有些不满,却也只敢在私下里讨论。
后来见世家大族的人带头排挤他,也就不把江卿白放在眼里,连出身小世家的弟子也在暗地里鄙夷他。
宗学里大族出身的子弟自持高人一等,学生之间小打小闹都是平常事,老师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时昭那时不常在宗学露面,她在宗学的课业已经毕业,开始跟随父亲去别的地方历练,学习管理族中的事务。
除了每年的宗学比试,她几乎很少去宗学。
一晃三月后的冬日,时昭刚刚结束历练,告别父亲后就来宗学,想看看自己救下的小少年适应的如何。
“原来是乡下来的,难怪,连女香都不识。本公子今日屈尊教教你,须得让你泡一泡冷泉,先洗去你这一身不男不女的味。”
“不过,这熏香倒是与你相配,你说呢,江妹......”那人还没说完,时昭已经抬脚将其踹入湖中,伸手将扒在湖边的江卿白拉了上来。
江卿白的随侍忙上去给他披上华裘,他被冻的直哆嗦,却依旧挺着背。
湖里的人在冰冷的湖水中扑腾着,溅起的水花模糊了他的双眼,并未看清岸上踹他的人是谁,高声骂着。
几个公子本想救人,看到来人是谁后都不敢擅动。
时昭一身大红色华裘站在湖边,在一片雪白之中,宛如傲然天地间的红梅,尽态极妍。
时昭静静地扫过在场的几个公子,眼里寒意分明。她的脾气在宗学出了名的不好,又身份尊贵,没人敢在这时候救自己在湖里挣扎的同窗。
后来,那天在场的几位公子都被遣回家中,族中的那几人也受了罚。
那天之后,宗学的弟子都在传:江卿白现在的熏香由时昭亲手调配,江卿白是时氏护着的公子,江卿白是时昭的人。
没人再敢招惹他。
阔别五年,时昭再一次在江卿白身上闻到如此浓烈的女香。
时昭瞥了一眼他的腰间,浓烈的连留香玉都盖不住。
时昭觉得有些好笑,神色转为冷漠。
“江卿白......”时昭听见自己的声音很轻,“关于流言一事,我要亲口听你说。”
炼域内发生的事,早已通过提前出来的修行者的口中传了出来。
这是栖梧山时氏唯一的异姓公子,近年来闯各处炼域,天赋可怕,短短五年闻名九州,无人不识。
炼域出口有还未离开的修士,好奇的围观。
“江公子真的为了一介凡人要和时家大小姐退婚?”
“说不准。不过,同心蛊你知道吧,那可是必须二人都心甘情愿才能种成,这可作不了假。”
“这位时少主可不是好糊弄的人,你看,都堵炼域的大门了。”
“要我说,这江卿白就是一个脚踏两条船的小人,这些年要不是时少主,谁人认识他江公子啊,我要是时家大小姐,一脚给他踢出局去。”
“话虽如此,人家陆小姐可是以性命相救,连同心蛊都用上了。”
围观之人的声音清晰的传入江卿白耳中,他闭了闭眼。
“对不起。”
“这样。”时昭点了点头,随着话音落下,寒光闪过,剑气直逼面前的人。
江卿白额前碎发飞舞,并未闪躲。
四周惊呼一片。
时昭面露讽刺,余光却看见一个身影从江卿白身后闪出来。
幸而时昭五感敏锐,及时反应过来将剑气收回,将剑刃避开了要害,将将擦过那凡人女子的手臂。
修习之人需遵守仙门法则,不得无故伤害凡人性命。
时昭忍着体内因剑气强行收回而气血逆转的痛,手中的剑微微颤动。
女子痛呼的低吟声传来,那女子倒在江卿白怀里,脸色苍白如雪。
“阿昭,等我安排好陆姝姑娘之后再解释给你听。”江卿白的声音多了一些急迫。
时昭脊背挺直,只看了一眼陆姝左臂上的伤口就移开目光。
未置一言。
收了剑,转身离开。
后来传出来的是时家少主挥剑伤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少女。人人都道陆姝姑娘知恩图报,而她时昭十分恶毒。
少数为时昭鸣不平的声音被流言渐渐淹没。
那时,她因剑气逆转伤得太重,回到族中养了许久,也错过了学宫的大选。外面的传言难听,族中的长老也指责她行事太过。
江卿白试图找过她好几次,但时昭一向骄傲惯了,她容不下自己的人跟别人心连心,在此事上,时昭寸步不让,执意退婚。
一个好苗子,长老院自然舍不得放人,栖梧山公开表示江卿白和时昭不存在传言的婚约关系。
自从江卿白天赋展现,这些年来处理族务之事也从未出错,尤其近几年,栖梧山并未传出要和三家世族联姻的消息,反而江卿白和时昭二人的婚约频频传出。
后来,学宫大选后,那位陆姑娘展露了和时昭一样纯净的极品冰灵根,陆姝和江卿白在学宫出尽风头,而昔日冠有天才之名的时昭被送往洛泽养伤。
时家覆灭那日,她从洛泽赶回来时,整个栖梧山邺火漫天,尸骸遍野。
梦境的最后,刑台之上,电闪雷鸣,江卿白独坐高台之上。
而她灵根被剔,修为被废,困在废院里,最后死于剜心之痛。
桌案一角的残烛摇摇晃晃,一阵风从窗户吹来,燃烧殆尽的烛火咻的一声熄灭。
雨势未停,但黑云渐去,天光已然亮了大半。
时昭回神,微微起身将密信揭开,看着那封和梦里一般无二的内容。
真有意思。
这梦的走向荒诞,眼下手里的这密信更是荒谬。
她不觉得梦里的事会真的发生,她年少闻名,是九州最年轻的金丹修士,仙门世族之首时家倾尽全力培养的未来家主,地位不在王朝的君王之下,是当之无愧的仙门天才。怎么可能会在梦里只能感受着自己生机一点点消失,却什么也做不了。
时昭嘴角微妙地扯了扯。
不过,既然这封信对上了梦里的开头,她倒想搞清楚,是什么让江卿白选择背弃她,又是什么原因导致她时家满门覆灭。
她试图回想梦里端坐高台上江卿白的面容,却像是蒙了一层雾,怎么也拨不开,瞧不见。满腔的愤恨将她困在原地,挣不开,抹不平。
时昭眼眸微动,掌心温暖的触感传来,让她有了些许真实感。
白隼轻轻用头蹭了蹭时昭的手,似是在安慰它情绪低迷的主人。
“你们说,这个流言怎么传的如此之快?”
萧不非看时昭非但不生气,还问了一个无厘头的问题,一脸不解的看向一旁的绿镜,后者挑眉道:“楼主是觉得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萧不非立马接话:“属下立刻去查。”
“不急。”
时昭不在意的笑了笑,玉白指尖捏起已经暗淡的信纸,火星从指尖一路往上,顷刻之间就焚烧干净,声音不紧不慢:“两件事。”
“一,查清江卿白最近一年的活动,事无巨细。”
“二,我要知道那女子的真实身份。”
二人行礼领命。萧不非虽然琢磨不透时昭的想法,但他从不多问,只按吩咐做事。绿镜却与之相反。
绿镜将团扇置于胸前,思忖道:“楼主觉得那凡人身份不简单?”
时昭眯了眯眼:“同心蛊可不是什么随处可见之物。”
另外,梦里那个和她一样属性纯度的灵根,也让时昭觉得疑点重重。
等到阁内只剩时昭一人时,她拿起腰间挂着的令牌,随着灵力的输入,莹白的令牌泛起蓝色的微光。
对面那头很快接起。
“父亲。”
少女声音懒洋洋开口。
“这个婚契,我不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