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车停稳在城堡门前,莉莉娅特跳了下来,守门人从看清是她之后,欣喜若狂地朝里大喊一声:“莉莉娅特回来了!”
不多时,一个圆脸妇人就小跑着出来接她,结结实实把她抱住,又是搂又是亲。
“小小姐!你去哪儿了啊!要把你哥哥急死么!”
莉莉娅特一下子就哭出声来:“兰妮,对不起,呜呜呜……”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兰妮一扭头,看到跟着莉莉娅特一起回来的众人,擦了擦眼泪,展露出笑容,客气地招呼:“是你们搭救了莉莉娅特吧?快请进来。”
他们走进蜡烛城堡。
这是一座典型的北方城堡,高达八米的灰白色的石头围墙,圈起方方正正的围楼,隔出了内庭,高大的主塔巍峨耸立,给人古典而庄严的印象。
“为什么叫蜡烛城堡?”玛西亚问。
兰妮答:“城堡原来的主人说,从前,方圆百里只有这里用得起蜡烛,在漫长冬夜,数这里最亮。不过克劳德少爷买下它时也没花几个钱。”
“看来您家以前比这更富有。”
兰妮不接茬,只问:“听莉莉娅特说,三位老人想住在这里,对么?”
玛西亚答:“是的。作为报答,我会去解决掉格罗姆。”
“哦,天呢,您居然说是报答。小姐,你若真的有能力解决危机,就是我们的大恩人!再说,哪怕他们自己来投奔,我们难道会把这样的老人拒之门外么?空屋子多得是。在极北之地,没什么比人更珍贵了,克劳德少爷一定也会这么说。”
兰妮是仆人,但在这座城堡中,她俨然是个有话语权的家长。
“克劳德·斯温先生什么时候回来?”
“一早就出门寻找小姐去了。这几天都是入夜后顶着风回来,活像个心碎的幽灵,谢天谢地,莉莉娅特回来了。你们歇歇,我去让赛娜准备晚饭。”
兰妮主管家政,主厨赛娜是她的女儿,她的女婿则是主人的亲随,现在正跟着克劳德一起在外边找人。除了他们,这里还有一众洗衣女仆、杂役、门房、车夫。
莉莉娅特说他们家已经掉出了贵族的阶层,但财力和家里和睦的氛围又都还不错。不缺钱,也不缺凝聚力,这让他们选择极北之地容身这件事显得十分古怪。
兰妮带着莉莉娅特梳洗,老人们被带到房间休息,另有一个年轻男仆陪客。
他给玛西亚和埃文端来饼干和热茶。
“斯温家以前住在哪里?”玛西亚问。
“我们是打格林伍德湖区来的,在这儿五年了。要说格林伍德的风景是真美啊!翠绿的森林围绕着镜子似的湖,无数的水鸟在湖面上飞,有时,还有天鹅哩!我小时候很爱钓鱼,可惜技术不好,钓不上来几条,虾倒是好捉。把虾用水煮红了,盐都不放,直接吃就很香!”
他这个年纪,在蜡烛城堡生活跟坐牢一样寂寞,逮住一个陌生人,就要叽叽喳喳聊半天。心里不装事,嘴巴比兰妮松。
玛西亚问:“所以到底为什么会来这儿呢?”
男仆神色一黯:“没办法,主君家的小姐要嫁给贵人。他们觉得克劳德少爷和她走得太近,就把我们赶走了。要我说,他们两个肯定清清白白!只是关系好就这样被驱赶,如果真有什么,我们早没命了!”
玛西亚想,看来克劳德曾经侍奉的淑女,就是这次在暮星酒馆找人帮她送信的匿名贵妇。
王都有哪位夫人是从湖区来的么?她的大脑运转失灵,她们的名字、头衔总是一长串,精致的妆面覆盖着她们的真容,无法一一对应。
趁健谈的男仆被人叫走的空当,玛西亚对埃文说:“莉莉娅特不可能不告诉她哥哥你是我雇来的,我手里还有一位王都贵妇人给克劳德的信,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夫人。”
埃文惊讶地看向她,玛西亚现在的表情竟然有些轻微的焦虑。
“你担心他会泄露秘密?”
“不知道,新认识的人,总要观察一阵才知道能不能深交。”
诚然,她是个公爵,但她并没有实际的治理经验,社交技巧和政治手腕都非常稚嫩,没比一般的平民高明到哪里去。
玛西亚唯一熟悉的,与人建立交情的方式就是真诚,再谨慎地根据对方回应的态度,判断能不能信任。
埃文暗暗地想,原来自己是一个例外,他们刚认识,玛西亚就认可了他。亦或者情况确实紧急,她不得不把希望寄托在临时演员身上。
一种被委以重任的感觉油然而生,埃文决定为自己好心的雇主,同时也是新交的朋友全力以赴。
“玛西亚,且不说你即将帮他一个大忙。就算没有格罗姆的威胁,你现在也可以信任斯温兄妹。”
“为什么?你这么确定?”
埃文压低声音,自信地说出他的判断:“你有秘密,他难道就没有么?要我说,克劳德肯定喜欢自己曾经侍奉过的那位淑女。”
玛西亚瞪大眼睛,怪异地看了他一眼:“刚才那个仆人不是说,他们只是关系近一些么?”
“玛西亚,在这种故事里,十个骑士有九个都很痴情。”
玛西亚:“……”
她望着埃文的脸,眼睛快速地眨了眨,像被什么美丽璀璨的东西吸引,又被他单纯的光芒刺了一下。
“我想,你不能把浪漫小说当成认识世界的唯一途径。”
她对浪漫小说的了解仅限于早上翻看过的那本《铁血公爵对我动心》。可是,她在路上听埃文说了大概的剧情:公爵爱上了牧羊女。
现实中不会发生这样的故事。
现实中身居高位的男人只把底层的漂亮女孩当成随手摘下的果子,吃完了把核儿一扔。
就像玛西亚的妈妈常常拿来告诫她的邻居丽娜,可怜的、被骑士玩弄的丽娜。
“不不,玛西亚,我同样是基于现有信息做的判断,”埃文身体前倾,靠近她,小声地分析,“已知,小姐和王都的贵人结婚,为了避免嫌疑,小姐的家族驱逐了克劳德。如果他们没有感情,克劳德对那位小姐应该是什么态度呢?”
“他蒙受不白之冤,又失去了前途。多少会有些怨言。”她答道。
“既然如此,他还会在离开之后告诉小姐他的地址么?即便他自认倒霉,不去恨曾经的主君,也一定不想联系,也不该联系了吧。”
“这……听上去有些道理。”
“然后,我们再来看小姐这边。现在她已经遵照家族的意愿结婚,她不可能不知道给传闻中的旧情人去信意味着什么吧?也许她遇到了困难,也许她的婚姻并不美满,也许是单纯的思念旧友……不管她具体是怎么想的,这封信都很危险。然而,这封能让她身败名裂,作为别人怀疑她婚前纯洁证据的信,此刻,已经来到这座城堡了。”
“我明白了,你是说,小姐丝毫不怀疑克劳德对她的忠诚。即便这不是爱情,也得是相当深厚的友谊。”
“没错。”
“埃文。”
“怎么?”
“你很聪明诶!”她咧开嘴,赞赏地笑了,她笑得太实在,脸颊被挤出两坨红晕,显得有点儿憨厚。
埃文的心脏猛跳三声,不知不觉,他已经离她太近了,不仅呼吸交错在一起,还能看清玛西亚眼尾短短的睫毛,还有脸上浅浅的一颗小痣。
“啊,那个……你付了报酬,我自然要派上用场。”他退回原位,挠了挠头,又假装很忙地抓起面前的饼干,往嘴里塞了一块,胡乱咀嚼,“还挺好吃的。”
“是吗?我也尝尝。”
玛西亚咬了一小口之后,抬头看见埃文的耳朵:“耳朵都冻红了,怎么在屋子里这么久还没暖过来?”
“就是屋子太温暖才会这样,没事!”他双手捂住耳朵低呼。
“好吧。”玛西亚继续把饼干吃完,喝了口茶,又说了句,“总之,以后有我在你就不会再受冻了。”
埃文在心中疯狂尖叫,这种天然的、不假思索的承诺……
可是,他醒自己:不是,这不是情话。
他已经有点了解玛西亚了,她的情感与语言都很朴素,不是那种舌灿莲花的人。理解她的话,只需要理解字面意思,千万不要多想。
到晚饭时,着黑衣的克劳德带着一身寒气回到了城堡。
他沉默地看着莉莉娅特,看着她自己剪的、毛茬茬的短发,看着她不安地绞在一起的手指,久久不发一词。
“哥哥……对不起。”
“不,我亲爱的莉莉。我明天就去把格罗姆宰了。”
他摘下兜帽,露出一张愤怒而坚毅的脸:“我知道剑无法劈开魔法,但如果他想夺走我唯一的亲人……”克劳德把手按在剑柄上。
莉莉娅特立刻说:“我遇到了一位愿意帮助我的魔法师!”
谁料,克劳德并未转忧为喜,反而说:“如果一个坏男人欺辱你,转过头一个好男人拯救你,最后你还是落到这群把你当工具的魔法师手里,直接抢和耐心的骗,有什么不同?”
这时,玛西亚才走了出来:“我帮助莉莉娅特并不是为了得到她。”
克劳德一愣,慢慢抬眼,打量玛西亚。
一个二十多岁的女青年,不高不矮,棕发一半盘在头顶,一半披散下来。眼睛的颜色很少见,是青绿色,有点像蓝色调的绿玉,合该嵌在一个冷艳美人的脸上。可她却长了一张厚道的好人脸,是那种走在街上,别人一眼就知道要找她问路的长相。
她说她是魔法师……克劳德看到她穿着很单薄的衣服,判断她是火魔法师。又从她别在腰间那根半新不旧的法杖看出,她应该已经当了几年魔法师,不是新手。
可,到底水平如何呢?
“这位小姐,我为刚才的话道歉,格罗姆的事弄得我精神紧张,说到魔法师我下意识地想到了男人,这是我的错。”
玛西亚点头,表示接受。认错这么快,已经比很多人好上一大截了。毕竟在这个社会里,除了魔法师,大部分体面的工作都是男人在做,如果是女人在做,就要在称谓前特殊说明,比如:女王、女骑士、女医生、女诗人。
“但我不知道这对您来说是否容易,格罗姆很强。他是极北之地的一方恶霸,冰原上自立的魔法皇帝。我曾接触过几个高阶魔法师,我认为他和他们旗鼓相当。”
“啊,没事。我九年前就是高阶魔法师了。以及,如果他真的强大,屠灭魔王的奖励那么丰厚,他怎么不去做?是不喜欢么?”
闻言,克劳德终于说不出话来。北地信息再闭塞,他也知道谁是结束战争的英雄。
是“烈焰之炎”玛西亚·布莱斯。
一个注定会被历史记住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