嫌疑犯明显有些坐不住了,祁肆直视的眼睛太过透彻,以至于他感觉自己被从头到尾看了彻底。
祁肆其实有点摸不准,他作为一个在“造神计划”实验室里的常驻民,曾经有幸目睹里面的惨烈进程。
但也仅限于实验室里面,他从未踏出那个隐秘世界一步。
那种在无际黑暗里待着的感觉并不好受,他身上插满长长短短的各色管子,脑子浑浑噩噩,一群身穿白大褂,老的少的,戴眼镜的不戴眼镜的,透过玻璃器皿,隔着化学药剂,像是游鱼一般在他眼里游来游去,总是没有尽头。
他在这个无聊至极的世界中,总是忍不住去想,到底什么时候是尽头呢?
这个问题对他来说是无解的,至少当时是。
黑暗不黑暗,黎明不黎明,时间流逝在他这里没有任何感觉。
或许对于当时的他来说,死亡是唯一明智且合理的解脱。
但是,又不尽然,他总感觉他忽略了些什么,在更早之前,还没睁开眼神,世界一片漆黑之际,他的耳畔总会时不时多出一些低沉悦耳的嗓音,像是海妖的低喃。
他正想着,屁股下凳子一抖,引得他一个激灵,赶忙朝发力对象瞟去,只见后者淡淡收回右腿,眼神也是淡淡的,朝着嫌疑犯抬抬下巴,示意他接着审下去。
俞铮刚移开目光,下一秒肩上搭上来一只胳膊,死死钳制着,祁肆就像介绍自家媳妇一样介绍俞铮:“我家这位想找你谈谈。”
俞铮:……
他先是打算抬脚照着祁肆的小腿补上一脚,被灵活走位避开后,才开始板着脸。
他看向眼神很是平静,平静的泛不起一点涟漪,但就是这样的眼神,看得嫌疑犯又是一阵心惊。
俞铮想了想,叫出他的名字:“严……驰,我记得你原本叫这个名字……没错吧?”
严驰是个相当古早的名字,古早到嫌疑犯陈任想起来被叫起这个名字时还抱有一丝迟疑。
他自嘲的勾勾嘴角:“怎么?查到我先前在孤儿院时的档案记录了?我们先说好,我偷摸溜出去偷果园里橘子时才八岁,满打满算不过摘了两个,应该不足以构成盗窃罪……”
他刚说完,突然发现俞铮看他的眼神有些奇怪,尤其是目光平视时,没带感情却又暗含伤悲,陈任头皮发麻,每次他去孤儿院的食堂打饭时,盛饭阿姨总会用这样的眼神直直望向他,从肩胛骨一路上移到头顶发旋,那是脱离掌控,高居重位之人对于上位者又或是可怜虫的……悲悯。
弱者从不会承认自己是弱者,他只会仰视强者,一边享受着庇佑的同时对他们的高高在上,不屑一顾指手画脚,这大抵就是弱者的共性。
如果拿来一面镜子,陈任就可以窥见自己眼神中的憎恶与惊惧,这两种完全截然不同的情绪在一双黑白眼眸中得到了完美展现。
他嘴角抽搐几下:“我不知道你到底想表达,揭老底?”
“行啊。”他没所谓的一耸肩:“你们也就会这一套了,这么多年还没改变。”
祁肆说:“那总比你这个死士要来的好,他们最多熬夜猝死,等到执行公务时照着你这种货色多逮上几个,升职加薪妥妥的 ,万一牺牲可是光宗耀祖,风光下葬,可不像某些人,卖身契一签订,连自己选择生命与自由的权利都没有。”
陈任莫名有些牙痒。
“我见过你。”俞铮顿了一下,纠正道:“我教过你。”
陈任:???
陈任真心觉得这俩人是来上演二人转,方便进一步套话的:“你下一步是不是还要说看过我换纸尿布?”
他不过随口一嗨,谁料俞铮还真就面对着他,郑重的点点头。
那神情凝重的,他差一点就要相信这是真的了。
“你三岁时,吃鸡翅膀差点被骨头噎死。四岁尿过床,你该庆幸那天不是我值班,五岁贴墙入完厕时,脚下踩上橘黄色液体一滑一滑,差点没把自己当场送走,七岁时……”
俞铮说出这些话时相当平静,毕竟本身就是讲述他人故事,老底揭的不留一点脸面。
陈任差点就跪了:“祖宗!爹!我信了还不行吗!求您大发慈悲,收收神通吧!”
俞铮转了话题,嗓音低沉:“信了?”
陈任如同小鸡啄米般迅速点头,生怕慢上一步就被俞铮边上另一个神经病恶意质疑诚意。
他想,我能不信吗?
我敢吗?
你他娘的再说下去劳资裤衩子还要不要了?
回忆是个挺不美妙的东西,有些人和事只有放在回忆里才能不那么绝情。
俞铮总想着,他是否不该存活于世。
命运之书给他的答案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应该是向往这人世间的吧。
三十八前的孤儿院里,走廊过道的灯光总会闪动,毕竟他不止一次曾走在那黑黝黝,一眼望不到头的过道里,空气潮湿,铁锈味混着霉味一并扑来。
他走出实验室那一天,院长亲自前来观摩,他站在门口,俞铮坐在椅子上,椅背上,垂下来拷着铁拷的森白双手,七八个人来回调试他脖颈上刚佩戴上去的第一代赫卡忒颈环。
俞铮全程就静静地端坐着,眼珠不动,如果不是眼珠倒映出来往科研人员不同类型的脸,简直与机器人一般无二。
他解了手铐,在众目睽睽之下正欲踏出大门时,院长叫住了他。
俞铮背脊一僵,只听得到一句交代的话:“别忘了,你的生命是我们赋予的。”
俞铮扯了下脖子上的梗环,手指被电流刺激的一僵,他轻轻道:“规则一:不许踏出孤儿院一步。规则二:不可做出任何违背组织的行为意识。规则三:牢记自己的身份与使命。”
他说:“满意了吗?”
他被院长所赋予的新身份是宿管,没事就查查寝,检查卫生什么的,很是无聊的工作,不过科研人员倒是对他每日的情感变化,心理健康检查乐此不疲。
他本体是钩吻所化形成功的妖精不错,但俞铮相比正常化形成功的妖精本质上来说还是有很大的区别,因为他是人造的。
是那些科研人员自以为是,所创造,供奉,痴迷的“神的候选人”,又或者说,他是所有实验品中最得意之作。
陈任摩挲着下巴,“咳咳”两声,面颊两侧可疑的红了起来:“实不相瞒,我总觉得你暗恋我。”
祁肆看他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一个劲的往俞铮身上瞟,心里草了一声,牙关咯咯直响,正琢磨着是先锤人呢还是直接上脚踹呢。
他身形一晃,一脚踹过去:“你特么的不会是有啥臆想症吧?”
陈任看得更得劲了:“他这么认真仔细勘察我的底细,甚是连一丝日常也不肯放过……”
他捂住脸:“他果然很爱我。”
可能是在祁肆身边待久了,俞铮面对此类抽风场景一度视而不见,眼神坚定得仿佛要入党:“我建议先请个专业点的心理医生来看看。”
陈任摆弄一会儿,勉强在胸前比了个像样的爱心:“男人,你好坏,我好爱~”
祁肆想也没想,强行掰过俞铮的下巴,找准时机,对着其脸颊就是吧唧一口,然后迅速松手将椅子往边上挪了挪,但仍旧不忘对着对面某位得意洋洋:“可惜了,你只能干看着,不能动手动脚呢~”
监控室里,白黎自始至终都保持着一副生无可恋的死人脸,站在她身后的黎昕长大了嘴巴,手指一抖,薯条抖了两根掉在地上。
白黎反手拨通了她爸的电话。
一秒接通。
他爸的声音怒火中烧:“上次你抽风把两只小白鼠带进书房后,一个没关紧笼子,深夜跑到你奶床头,差点把你奶吓的心脏骤停!还在你宋师兄大半夜及时赶来,临危不乱,完美处理,这次你想咋样?啊?我就在你隔壁,你犯得着跟我打电话?!!”
“说!你又给你劳资搞出什么幺蛾子来了?你要知道你奶年龄大了,经不起造腾,她还想多活两年!”
白黎等那边的心情逐渐平复下来,没着急开口。
她爸被这诡异的平静激得声音都带着点颤音:“你这次……不会把蛇当宠物养……带回家了吧?”
白黎深吸一口气:“爸,如果说我现在当着你的面刀人再自首,能戴罪立功吗?”
王明历:???
审讯成功了吗?应该是成功了吧,毕竟嫌疑犯陈任自乱阵脚,审讯失败了吗?应该也占了一半,因为距其装疯卖傻,在模棱两可的交代中,勉强能窥见一丝阴谋诡计。
算得上是正负相抵,有个大概。
禁闭室中,陈任扶着额角:“我不知道具体位置,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人发通知在任意空旷地点集合,统一蒙上黑布,不允许私自带有任何电子设备,上了面包车,等到内部才会将人放下。”
俞铮的眼珠有一瞬的透明:“暗号呢?”
陈任摇摇头,略带苦涩:“这我就不知道了,没有规律,不限时间,毫无逻辑。”
祁肆听着对话,颇有一种赶鸭子上架奈何鸭子坡脚的无力感:“所以……你的任务……只是负责传播聚集更多的信徒?”
“对啊。”陈任不知道他在遗憾什么,手铐磕上桌角,他很是无所谓的一撇嘴:“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们了吗?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喽啰。”
俞铮抿着唇不说话,盯着陈任的脸沉默半晌,仿佛要将他头皮上的每一根头发丝研究透彻,表情却过于沉重。
他缓缓出声道:“我总感觉你长得很像……我认识的一个故人。”
陈任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每次只要俞铮一开口,一股抓耳挠腮的焦灼感便会接踵而至,他尬笑两声,搂紧衣领:“您在说笑呢?”
俞铮却没再问了下去,他深深望了陈任一眼,拉开椅子站起身。
他跟祁肆一前一后,即将走出房门时,陈任突然出声叫住了他:“老师,我明天能邀请你与我一同共进晚餐吗?”
没有调侃,没有戏谑,有的只是眼里迸发出来的真诚。
这个邀请俞铮并没有答复,可以说,他没有从正面回答:“等你真正想跟我交代实情时,再说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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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审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