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筠筠悠悠转醒之时,发觉自己竟身处海底。她满心诧异,目光缓缓扫视四周,映入眼帘的竟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翠竹。这些翠竹身姿挺拔,枝叶繁茂,在海底水流的轻轻拂动下,摇曳生姿。
她不知这些翠竹为何能在海底这般特殊的环境中生长,更不知自己是如何到了这里,为何能在这海底存活下来。
司筠筠受伤昏迷了许久,身体早已变得僵硬无比。此刻,她试图坐起身来,然而,哪怕只是稍稍一动弹,周身便痛楚不堪。她这才惊觉内伤侵体,痛入骨髓,甚至侵袭着每一条经脉。行止之间,恍若遭受酷刑加身,令她苦不堪言。
顾不得细细查探所处环境,司筠筠只知必须疗愈身体为先。她强忍着剧痛,一遍又一遍地默默念着清心咒,试图让自己平复心境,集中精神。同时,她一遍又一遍地施展疗灵术净化身体,全力修复受损的经脉。这疗灵术乃是九嶷山的独门密宗,威力非凡,族人们在外闯荡,只要一息尚存,按照老祖传授的妙法运行,便可如枯木逢春般逐渐恢复生机。
不多时,在疗灵术的神奇功效之下,司筠筠身体上的痛楚明显减弱了许多。她的听觉与视觉也逐渐恢复清明,变得耳清目明起来。她敏锐地察觉到,这竹海四周并无他人把守,只是隐隐约约能听见竹海内有两人对话的声音。她心中一动,当下决定一边继续运行疗灵术,一边悄悄窃听这二人的对话,或许能从中获取一些有用的信息,知晓自己如今的处境。
只听其中一人问道:“老三,那女子联合雪月门的仙族残忍杀害了成澜,你怎能擅自将她带回菖蒲海。若是陛下知晓,定治你个窝藏包庇之罪。”
另一个略微熟悉的声音恳切回答道:“大哥,我并非有意,只是此事非同小可,我不希望我们兄弟中有谁会因此受到牵连。小妹的死已令我悲痛万分,而小妹更是母皇的在这世上的唯一血脉,母皇势必以雷霆手段彻查此事,力求找出真凶绝不姑息。你何必牵扯其中……”
说话的二人正是海皇宫龙族百里氏大太子百里御澜与三太子容时。
大太子百里御澜闻言不悦,沉声说道:“你只管将此人交给我,其他的休要多问。”
“大哥!”容时上前一步,眉头紧锁,痛苦与纠结之情溢于言表,“那名女子是否为真凶尚未可知。即便此刻杀了她,母皇也绝不会因此便停手放任不查,所有与小妹之死相关的桩桩件件,母皇必定亲自过问。你若是听弟一言,此刻抽身,之后母皇追究起来,所有罪责,弟愿一力承担。”
太子沉默良久,面色变得极为凝重,双眸之中仿佛燃尽了世间所有的悲辛,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沙哑,“你们总是要我忍,要我退,这些年来我一忍再忍,一退再退,早已退至悬崖边退无可退。如今前路满是荆棘,身后万丈深渊,退路已绝,换做你,你要如何选?”
“这……”容时面露迟疑之色,他长久远离海皇宫,在极北之地度过了悠悠岁月,对于海皇宫中的诸多复杂内情,他确实知之甚少。原是见着大哥令他母族虎鲸族出兵围杀那女子,他以为大哥身为太子,肩负着监管边防要务的重任,小妹不幸身死,大哥或许会因监管不力而遭受牵连。故而特意邀请大哥来到菖蒲海,一为劝解,二为与大哥共同商讨查探小妹死亡的真相,未曾想大哥竟对他如此说,让他此刻的内心充满困惑与茫然,一时之间竟无法作答。
见容时面露难色,眉头紧皱,太子无奈地叹息一声,“罢了,你被她逼去极北多年,远离海皇宫的权力纷争与是非纠葛,自然难以理解我如今的困境。老二与我一母同胞尚且明哲保身,何况是你。‘无诏不得回宫’,只这一条禁令她便封死了你回归海皇宫的所有道路。不过现在成澜死了,情况或许会有所不同,她没了依仗……”
“大哥慎言。”容时神色骤变,急忙出声打断太子的话语。
有些事情站的角度不同、立场不同,其中的复杂微妙之处难以言表。容时深知,自己无法向太子详细诉说某些事情背后的隐情。小妹毕竟是血脉至亲,母皇终归是海皇,在这等关乎海皇宫尊严与权力的大事面前,任何言语都需谨慎斟酌,以免招来祸端。
太子忽然严肃,眼神威厉,他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那你现在就将人交给我。”
容时身姿挺拔,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凛然的正气。他心中坦荡,无意暗自揣度太子所想,只是遵循自己心中的正义与对真相的执着追求。只见他微微拱手,向太子行了一礼,不卑不亢地说道:“大哥,此事目前真相尚未明晰,且那女子身受重伤,至今仍昏迷不醒。倘若其中真的另有隐情,而我们却在此时贸然将她处置,以致让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我只怕小妹在九泉之下死不瞑目。还请大哥见谅!”
“你执意如此,知我奈何不得你。”太子见容时态度坚决,心中虽有不满,但也确实无计可施。他缓缓抬起双眼,打量着这片独特的海底竹林。这菖蒲海乃是父皇在世之时,特意为容时的亲生母亲万圣神通皇后亲手精心建造而成。这里有着父亲留下的强大禁制,任谁也不能在此地造次。太子心知在这菖蒲海,他难以强行带走那女子。他心中渐渐萌生退意,最后无奈地说道:“这菖蒲海乃是父皇与母后留下的珍贵之地,也算是这茫茫深海之中仅存的一片净土。既然你如此坚持,便好好守着吧!”
说罢,太子不再多做停留,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
他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竹林尽头的光影之中,只留下容时独自一人站在原地,望着太子离去的方向,心中五味杂陈,思绪万千。
在他的记忆中,大哥一向宽厚仁慈,即便与母皇政见不合,也总能以温和的方式平衡母皇的铁腕手段,从未与母皇发生正面冲突,如今这是怎么了?难道小妹的死另有玄机?
他本就不是个多思多虑之人,既然心中有疑问,那便前往海皇宫一探究竟。
不过在这之前,还有些至关重要的事情务必要找那红衣女子问询清楚才是,或许从她那里能够知晓一些关键线索,能够帮助他揭开小妹死亡的真相。
容时穿过茂密的竹林,径直来到竹海深处。只见那女子正静静地坐在一张破落的簟席之上,她的面容略显苍白,却依旧难掩那股倔强与坚韧的气质。容时缓缓走上前去,轻声说道:“一天一夜过去,你终于醒了。”
司筠筠听到声音,微微抬起头来,心中暗自诧异,没想到自己竟然昏迷了如此之久。此时身体已恢复大半,但当她的目光落在眼前这位男子身上时,心中不禁一紧。眼前之人功力深不可测,且他是海族,又是那死去小公主的哥哥,自己如今落在他的手上,恐怕是凶多吉少了。不过,她也并非轻易就会放弃之人,暂且走一步看一步吧。至少昨日他在听闻海族公主的死讯时,并没有立刻对自己痛下杀手。这或许是一个转机,也或许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的短暂平静。
司筠筠眼神中满是警惕与防备,小心翼翼地看向来人,语气中带着一丝质问:“你是谁?这又是什么地方?为何要把我抓来此处?”
容时看着司筠筠这般防备的模样,却并未生气,反而对她颇具耐心,和声细语地为她解答道:“这里是海底竹林,海族大多不认识来自地面的绿竹,误以为这是水菖蒲,因而把这里唤作菖蒲海。区别于海皇宫以及海底其他所有地界,菖蒲海擅入者死,逞武者死,心怀不敬者亦死。现下唯有菖蒲海可以为你提供短暂的庇护,而我正是这片菖蒲海的主人,你可以叫我容时。”
司筠筠半信半疑,她微微扬起下巴,带着一丝倔强与质疑说道:“你唬我?我对你并无敬意。”
容时面色依旧和悦,似乎并未将司筠筠的质疑放在心上,他轻轻抬起手指,指向司筠筠的右臂,语气平静地说道:“你能安然在这里,是因为我赐予你神龙引,如若不信,可以看看你的右臂手腕处的印记。”
司筠筠顺着容时所指的方向,缓缓抬起右手,定睛一看,果然,在手腕处清晰地印着一个泛着白光的腾龙印记,那印记犹如一条灵动的白龙,栩栩如生地盘踞在她的手腕之上。
再抬头看向容时,容时身形高大,容颜俊朗,但落在她眼里,只觉得面目可憎。她心中暗自思量,刚才与他交谈的那位大哥,必定就是前日里指使大鱼群对自己展开围杀的大太子,容时以有隐情为由不肯将自己交予他人处置,可他身为海族,他会那么好心?仙族穷凶极恶,海族也绝非善类。
他这般坚决地不肯把自己交出去,想必自己对于他而言,定是还有着某种特殊的用途。既如此,那便暂且留下来,看看他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司筠筠也不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抛出心中疑问:“常言道,天上掉馅饼,不是窟窿就是陷阱。你的庇护,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容时微微弯下身,动作轻盈而优雅,缓缓坐在另一面簟席之上。他的神情显得悠然自得,似乎并不急于回答司筠筠的问题,反倒先不紧不慢地问道:“我该如何称呼你呢?”
司筠筠眼神坚定,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我乃九嶷山移灵人守护者,司筠筠。”
“哈哈”,容时不禁轻笑出声,他的笑声在静谧的竹海中回荡,仿佛驱散了些许凝重的气氛,“管竹子的?这名字倒有趣。难不成你是打算前来接管我这片竹海?”
司筠筠一时未能领会容时的用意,面露疑惑之色。不过,随着他这一笑,原本弥漫在空气中的紧张氛围好似被一阵清风悄然拂过,变得轻松了许多。司筠筠轻轻摇了摇头,语气坚定地否定道:“并非是竹子,而是气节。”
容时左手轻轻托起下巴,深邃的眼眸中目光炯炯,既饱含着对新鲜事物难以抑制的好奇心,又掺杂着对司筠筠的试探之意,二者相互交融,浑然一体。他微微眯起双眼,缓缓开口问道:“我曾听闻九嶷山乃是一处极为神秘的所在,据说除了移灵人之外,外人贸然踏足,往往会被困阻于九座极为相似山峰之间,无论如何也寻觅不到进入其中的门路。这可是真的?”
司筠筠知他有意试探,但九嶷山的秘密定然不能为外人知晓。如果海族想借此打探山门,那她只能说没门。她微微蹙起眉头,稍作思索之后,避实就虚,不慌不忙地回答道:“在外行走的移灵人不过是遵循雇主的意愿,替其招魂收尸,并将尸体安然无恙地运送到指定地点罢了。我们只为生计,其他无关之事一概不过问,自然应当与外界互不干扰。”
司筠筠的这番回答与外界的传闻大致相符,然而事关海皇宫尊严,容时不得不谨慎应对。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疑虑,遂继续追问道:“我知晓移灵人擅长术法,且这术法与仙族所修炼的仙法全然不同,我对于这两种修炼法门皆不甚了解,心中只是颇为好奇,若是以九嶷山的术法与仙族的仙法相互融合,取长补短,不知是否能够开辟出一片前所未有的新天地?”
九嶷山的万物皆信奉自然,顺应自然,对于那依靠吸取仙脉中的仙元来修炼进阶的仙术修炼方法,一向不屑。
司筠筠见容时追问不休,也不再隐瞒,坦然说道:“移灵所使用的术法与仙族修炼仙法之间有着天壤之别,二者犹如水火般难以相容。仙族仰仗着吸取仙脉中的仙元来提升自身的修为境界,然而我们九嶷山却全然不需要仙元,并且在九嶷山中,也根本不存在世人所传言的仙脉。”
容时闻言,心下了然。当今仙族往往为了争夺仙脉纷争不断,大打出手,而九嶷山精于术法,独树一帜。况且移灵人均是昼伏夜出,行事低调,除了招魂收尸,从不插手外界事务。想来外界传言九嶷山与仙族联手一说,不能尽信。
只是,容时的心中不禁泛起一丝疑惑,这般不实的消息究竟是如何传播开来的?大哥又是通过何种途径得到的这些消息?
容时心中的疑问已经解决,不宜再在此处过多耽搁,是时候该去海皇宫了。
他心中突然念及司筠筠此前被自己重伤,此刻她身体定然尚未痊愈,行动或许极为不便。而他又身无长物,一时间竟有些犯难,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微微皱眉,认真思索片刻,忽然灵机一动,想到了一物。只见他缓缓摊开手掌,一块未经雕琢、散发着幽蓝色光芒的千年玄冰悬于掌心之间。
容时将千年玄冰递给司筠筠,脸上略显歉意,温言说道:“重伤你非我本意,这是极北独有的千年玄冰,虽不能治伤,但镇痛效果极佳。你收下吧!”
突如其来善意让司筠筠一时间不知所措,她不能确定容时在盘算什么,她心中也有着自己的思量,既然对方主动给予,那自己暂且收下也无妨。她应了声,接过玄冰后,却发现自己并不知晓这千年玄冰该如何使用。她微微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随手将其放入怀中。
这千年玄冰果真是个难得的好物,司筠筠刚将其放入怀中,便感觉到丝丝凉意如涓涓细流般沁入肌肤。她那尚未完全康复、原本还隐隐作痛的身体,竟在这凉意的笼罩下,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了。
司筠筠心中感激,虽然仍对容时心存疑虑,但出于礼貌,还是不忘道了一句:“多谢”。
容时见她好上许多,便缓缓站起身来说:“走吧,随我去海皇宫面圣。母皇恩怨分明,若你不是杀害我小妹的凶手,她定然不会让你含冤负屈。”
说罢,他转过身,背对着司筠筠补充说了句:“但若经查明你与此事有关,那我必定会亲手将你斩杀,以慰小妹在天之灵。”
他的面上水波不兴,言语中更听不出怨恨或威胁,但往往越是这样,越让人觉得可怕。
司筠筠没有应声,她心中清楚,海皇的亲卫能不能查明真相还她清白谁也说不准,但她深知,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轻易放弃。既然眼前这位海族三太子并非无脑复仇的鲁莽之人,那就必须要为自己努力争取一线生机。
如今她被陷害当作杀人嫌犯扣押在海底深处,远离陆地,远离族人,不知何时才能回到岸上,回到九嶷山,更不知何时才能查明真相,为死去的族人报仇雪恨。
先前司筠筠偷偷听到太子与容时之间的谈话,从他们的言语之中不难察觉,那位被屡屡提及的海皇似乎是个极为狠厉的角色。就连身为太子的百里御澜,还有这实力深不可测的容时三太子,二人在面对海皇时,都只能在她那强大的威压之下,小心翼翼地隐忍度日,不敢有丝毫的违逆之举。
仔细想想,容时不过是挡了自己一枪,甚至都未曾真正出手攻击,就能将自己重伤至此,可见他的实力是何等高强。可即便这般厉害的人物,在面对海皇时都显得如此艰难,处境这般不易,司筠筠着实不敢去想象,那位海皇的手段和威严究竟会达到何种令人胆寒的程度。
或许,一旦踏入那海皇宫,便再难有脱身之日了。
如今,距离小公主被杀的那个夜晚已然过去了两天一夜,时间在悄然流逝,司筠筠心里很是担忧,也不知在那浅滩之处,是否还能够寻找到可为自己证明清白的线索。可无论如何,族人们的遗体还留在那边,那是她无论如何都放不下的牵挂,她必须亲自处理才行。
思及此处,司筠筠缓缓起身,默默跟在容时的身后。就在即将走出菖蒲海的时候,她向容时恳切地请求道:“三太子殿下,在去海皇宫之前,我想去临海国的金石海滩再看一眼那晚移灵时祝祷所用的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