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明,曙光初现。
容时带着司筠筠稳稳地落在了之前他泡溪水的那处地方。他与司筠筠都不熟悉这附近的地形,只得在这里暂避。至少在他泡溪水的时间里,这处还算安全。
“你受伤了?”刚一落地,司筠筠的目光就极为敏锐地发现了容时的龙尾正在往外渗血,她心里顿时涌起一股过意不去之感,毕竟容时刚刚可是为了救她。
容时心里还在疑惑司筠筠和海棠之间怎么就突然起了争端,海棠之前展现出来的模样一直都是温柔和善的,此番举动着实是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他闷闷地应了一声,刚刚甩开海棠的时候,他的龙尾不小心蹭到了海棠手中的琉光双剑,这才受了伤。把司筠筠放下后,他赶忙走到溪水里清洗伤口,心里想着这也就是点小伤,应该没什么大碍,于是便开口问司筠筠:“你怎么会跟海棠姑娘动起手来?”
看着容时也就是受了这么一处皮外伤,并无性命之忧,司筠筠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也算是落了地。可一提到海棠,她就气不打一处来,恼火道:“她可不是什么温柔善良的海棠姑娘,她自称秋叶海棠,你听过这个名字吗?”
“她姓秋叶?”容时微微皱起眉头。
容时从前听他的鸟类朋友们提起过,秋叶曾经是丹霞山彩云天的宗门姓氏,唯有宗主嫡传才能以秋叶为姓,地位尊崇。不过在两百年前,最后一任老宗主离世之后,彩云天内部就开始争斗不断,矛盾频发,最终整个宗门分崩离析,分裂成了许多个小的宗门,而且这些小宗门之间各自为战,一直到现在都还没消停,依旧是纷争不断的局面。
“没错啊,她说要让我看看她秋叶海棠的手段。” 司筠筠一边说着,一边回忆起当时的场景,“对了,在海滩上遇到的那个要杀我的人,我听秋叶海棠喊他赤枫,我见他从外面一路艰难地爬回来,嘴里也是一声声地喊着‘秋叶’,我当时还以为他是在说什么秋天的夜晚呢!”
容时变回人身,缓缓走到溪边的石头上坐下,他手托着下巴,努力回忆从前听闻过的各种讯息,思索片刻后,慢慢说道:“如果她真的是秋叶家的人,那么这件事情必定和丹霞山脱不了干系。丹霞山的仙族向来看重氏族门第,彩云天分裂之后,各个小的宗门之间对门第更加重视。而那个叫做赤枫的,极有可能是丹霞山内身份比较低等的仙族,只有名字,没有姓氏,与秋叶海棠乃是云泥之别。”
司筠筠脸上露出不解的表情,她对九嶷山之外的世界了解甚少,几乎没什么认知,疑惑道:“仙族的宗门中怎么还有身份贵贱之分?在我们九嶷山,除了我师父之外,其他人只论修为高低,从没有身份高低一说。而且你说和丹霞山有关,我觉得好像不太对,刚刚可是听见秋叶海棠跟赤枫在交谈的时候,提到的可都是罗浮山。他们说罗浮山的人会在一个月内到临海国聚齐,然后要跟你们海族开战。”
“什么?”容时一听这话,顿时大惊失色,罗浮山乃是仙门巅峰,如果罗浮山的仙族当真亲临作战,容时不敢想象那对海族来说将会是多么巨大的威胁,届时海族又该如何应对。他猛地站起身来,深吸一口气,努力稳住自己慌乱的情绪,又赶忙问道:“你可还听见什么了?”
司筠筠本不想说的,不过既然容时要问,她正好为自己洗脱一下被冤枉的罪名,于是便回道:“赤枫说百里御澜主动找他们合作,还一起谋划杀死了百里成澜,意在掀起仙海两族之间的战争。而且还说海皇果然中计了,已经决定在一个月之后向仙族宣战。”
容时闻言顿时失容,但细细一番思索,又觉得母皇是最睿智精明之人,且不论司筠筠所听见的是否为真,即便大哥当真不顾手足之情,狠心至此,母皇却绝不是那武断鲁莽之人。
小妹之死本就牵扯甚多,当中疑云密布,他这个远离海皇宫多年、消息闭塞的人尚且能发现端倪,母皇身为海族最高统治者,时刻处于海皇宫的权力中心,背负着整个海族的兴衰,又怎么可能仅仅因为独女的亡故,就不顾海族万千百姓的安危,轻易地大兴兵戈去讨伐仙族呢?
司司筠筠见容时听完之后一直沉默不语,眉头紧紧地蹙着,脸色也是变幻不定,她以为容时身为海族三太子,在为仙海两族即将爆发的战争担忧不已,便伸出手在容时面前挥了挥,关切地问道:“你没事吧?”
容时轻轻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无事,你让我静一静。”说着,他便蹲坐在溪边,双手捧起溪水,一下又一下地拍打在自己的脸上,试图让自己更加冷静一些。他现在还需要再好好想想,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如果司筠筠所说的都是真的,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才会让大哥和母皇之间走到了如今这般水火不容的局面呢?
冷静思索片刻,他忽然想起大哥先前对他说过的一些话,诸如“忍无可忍、退无可退时该如何选择” 之类的话语,他一下明白过来了,大哥当时说这话竟是这个意思。难怪大哥会派出母族的人,甚至让尤金族长亲自出马去围杀司筠筠,也难怪司筠筠被自己带走后,大哥还执意要自己交出司筠筠,想来大哥的目的从来就不是为小妹报仇,而是想要嫁祸于人,好让这件事死无对证。
容时只觉心痛到无法呼吸,他不明白大哥和母皇之间的误会究竟有多深,竟然能让大哥疯狂到如此地步,对年仅十三岁的小妹痛下杀手。
他一时之间失了神,没注意脚下,不慎跌坐在了溪水里。
司筠筠见状,好心地伸手想去拉他一把,却被容时下意识地推开了。
容时就那么倒在溪水中,也没有起身的意思,任由那潺潺流淌的溪水冲刷着自己的身体。突然,他想起之前在这里泡溪水的时候发现的一件怪异之事,本来之前他是想回去告诉司筠筠的,结果被这一连串突发的事情给打乱了计划。
他缓缓站起身来,轻轻一抬手,凭空震了一下,刚刚被溪水浸湿的红衫瞬间就干透了,脸上也又恢复了先前那副风平浪静的模样,仿佛刚刚那阵情绪的波动从未发生过一样,他对司筠筠说道:“我之前寻到这处溪水的时候,发现不远处有一处堆积得像小山一样的尸骸,相当怪异。当时未及仔细查看,不如你与我去一同再去看看。”
司筠筠心里正憋着一股气,一听这话,忍不住直言不讳地说道:“你这人可真奇怪,大半夜一声不吭自己跑了,我还以为你干嘛去了,没想到你居然是跑来找溪流,找尸体。”
容时自嘲地笑了笑,说道:“若不出来泡这溪水,我只怕早被你的夺命辣椒灼烧尽了。”
司筠筠眼中闪过一丝被人发现做了坏事的局促,她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尖,心虚道:“你知道我要报复你,怎么还敢吃下去呢!”
容时看了看她,不过一笑置之,“你看着不过比我小妹大上几岁,性子直率,易冲动行事。我料想你定是怪我在海滩不出手帮你。只是我有我的隐衷,不能轻易出手。既不能帮忙,让你陷入了险境,之后你不过是小小捉弄而已,我受下便是。若能让你得偿所愿,放下怨尤,那便不算什么。”
司筠筠心中暗想:这是大发善心吗?真是奇了怪了,世上竟还有容时这样以德报怨的人。他的冷静和理智,倒让自己这个暴脾气的人感觉有劲没处使了。
容时见她未有言语,便又说:“快走吧,去那处尸山看一看,也许能得到些有用的讯息。”
司筠筠满心的疑问,他真的不会生气吗?不会着急吗?不想赶紧回到海皇宫阻止仙海两族的战争吗?怎么还有闲心管那些无主的尸体?但容时坚定,非要去查看一番,司筠筠没办法,只得跟在他后面,一同前往。
那处地方距离溪边其实并不远,两人沿着小路走了一段路后,便看到了容时之前所说的情形。
只见那荒芜的土地上,赫然堆积着好几座小山一般高的尸骸,那场面着实有些触目惊心。如果一定要分辨是什么物种的尸骸,那便都是海族。
司筠筠远远瞧了几眼,发现大部分是交叠错乱的枯骨,还有一部分是才被抛尸过来不久的。在这些刚抛过来不久的尸体当中,有许多都是她之前在金石沙滩上见过的,正是临海国巡岸司的官员让官兵们去抓的鲎鱼。
她强忍着那刺鼻的腥臭味以及一股怪异的药水味,硬着头皮走上前去,又仔细地瞧了瞧。这些鲎鱼看上去像是被人活生生地抽干了鲜血,即便此刻它们都已经没了生机,可司筠筠依然能从它们那圆睁的眼睛里,看到残留的恐惧与绝望,那模样实在是让人揪心。
究竟是什么人如此残忍,把这么多鲎鱼大量抓了去,却只是为了抽干它们的血液?
司筠筠一下子就想到了临海国巡岸司官兵曾经提到过的事,鲎鱼身上流淌着珍贵的蓝色血液,难道那晚他们捕捞的鲎鱼就是被拿去做这个用途了?怪不得那海夜叉当时凶神恶煞的,要把巡岸司的那些官兵都给杀死,原来海族和他们之间积怨已久。
这么一想,司筠筠心里又开始犯嘀咕了,那么她的族人被害,到底是被秋叶海棠他们算计了呢,还是说只是不幸卷入了仙、人、海这三族的利益斗争当中了?
赤枫两次照面都称她是坏了计划的恶徒,与秋叶海棠的私密交谈中也是这般说她,就像小辣椒先前所说,假如她没有主动去帮那些官兵,没有介入他们的因果,是不是族人就不会被害死?
出山前师父再三叮嘱,可她却把师父的话抛诸脑后,结果造成了数十名族人惨死,千年的修行毁于一旦。
司筠筠越想越自责,心神不定的,她现在是真的没脸独自回九嶷山,去跟师父诉说这一切。
就在她陷入深深的反省与自责,几乎无法自拔的时候,容时早已摸清了这处尸骸的情况。
容时见她那一脸拧巴的模样,满脸都是愧疚难安的神情,心里有些担心,便关切地问道:“你怎么了?可是被秋叶海棠伤着了?”
司筠筠眼中噙满了泪花,缓缓地摇了摇头,声音带着一丝哽咽,说道:“我只是觉得,很有可能是我害死了我的族人。”
容时一脸不解,问道:“此话怎讲?”
司筠筠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了一下情绪,解释道:“寻常移灵,至多不过三五个的尸体,只要算好了日子安排几名族人做法便可。可临海国这次的移灵法事与以往大不相同,他们在海上遇难的人太多,因此这场法事场面十分宏大,而且做法也和平时的法事有很大的不同。为了避免道场遭到外族的侵扰,也为了防止大批的尸体被招来道场后,吓到在场的临海国人,我们族人布下了层层迷雾,正好和当晚的海雾一起,笼罩住了整片海滩。那些临海国的官兵本来是要去海滩南岸的,结果被迷雾弄得迷失了方向,眼看着就要误入道场了,我不忍心看他们被困,便带他们去了南岸。可谁能想到,他们去南岸竟然是为了捕捞鲎鱼,还要抽干鲎鱼的血液。”
司筠筠指了指那些被抽干了血液的鲎鱼尸骨,又接着说:“海夜叉因此杀了许多在场的官兵,再之后便和玄妙对上了,被玄妙当场斩杀,恢复了原身之后引发了爆炸。这么看来,好像是我的行为间接害死我的族人……”
容时虽然从红腹滨鹬处知道些当晚的情况,但远不比司筠筠这个当事人亲口描述得详细。此刻司筠筠深陷困境,内心满是纠结与困惑,难以释怀,竟能主动向他敞开心扉倾诉,这在容时看来,无疑是一件幸事。他们二人有着共同的目标,眼下说话倒不必多方试探,反而轻松了许多。
他看着司筠筠,轻声问道:“你是觉得,如果你没有帮那些官兵,就不会祸及族人吗?”
司筠筠应了声“是”。
“我方才细细查看一番,意外发现这里的尸骸分为两拨,绝大部分是被榨干了生命之后随意丢弃在这里,但还有极少数的一部分并非如此。” 容时一边说着,一边引着司筠筠走近前去查看,只见当中有一些尸骸残缺不全,其边缘之处仿佛是遭受了某种极为猛烈的外力暴力破坏,致使其呈现出一种怪异且令人毛骨悚然的模样。
司筠筠乍见此景,一时没能理解,不禁满脸疑惑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容时微微前倾身子,目光专注地看着司筠筠,极为耐心地向她阐释道:“我记得你先前与我说海夜叉死后恢复原身变成了抹香鲸,之后又被招入移灵道场中,这才发生了爆炸。你再仔细看看眼前这些尸骸,它们像不像是被外物从内里引爆的?”
司筠筠轻轻抬手,用衣袖擦去眼角残留的泪花,然后依言凝神细瞧。果不其然,就如同容时所描述的那般,这些尸体呈现出的残缺状况各有差异,那破碎的模样、断裂的痕迹以及周围溅射的痕迹,无一不像极了爆炸所产生的试验品的状态。甚至,在这众多尸骸之中,还能发现与那晚相似的方头大脑袋鱼的身影,依此推断,想必便是容时口中所提及的抹香鲸无疑了。
“这么说来,是有人特意引发了抹香鲸尸体的爆炸?” 司筠筠眉头微皱,眼中满是疑惑与震惊。
容时面容凝重,神色严肃,默默地点了点头,“我猜想对方应当是了解移灵人所用护灵阵法的特性,就算你当时不去帮临海国的官兵引路,他们也会有别的办法达到同样的目的。”
司筠筠听了这话,心宽了些,又问道:“会是秋叶海棠和赤枫吗?” 她一边说着,一边回忆着之前偷听他们对话的内容,她觉得好像有那么一点可能性,但又好像不太像,“赤枫一直说我是他们计划之外的变数,还满口污言秽语说我们九嶷山透着一股邪性,我觉得他好像根本瞧不上我们。”
容时闻言笑了笑,打趣道:“这样说起来,我也觉得你身上透着几分不同寻常。”
司筠筠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问道:“你什么意思?”
容时坦言:“你几次三番受伤,命悬一线,我生怕你伤重去了,但不多时又见你大好。甚至现在,你的衣衫,原本多处都破损了,还沾满了血污,如今又恢复了完好的模样。以我这二十一个春秋所积累的浅薄认识,属实不能参透当中玄机。”
司筠筠急忙辩解道:“枯木逢春的法子怎么说也是神性,怎么会是邪性呢!”
容时心中那股打趣之意愈发浓烈,不禁再次调侃道:“这么说你和你的族人一样是树灵?还是说,如同你的名字所蕴含之意,你竟是个竹子精不成?”
司筠筠脸上瞬间浮现出一丝尴尬之色,连忙解释道:“师父说我是破壳出来的,并非树灵。”
容时听闻,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哈哈,未曾料到,你竟是颗蛋。”
司筠筠狠狠白了他一眼,心中暗自腹诽,龙不也是破壳而出的吗?这家伙居然敢如此嘲笑于她,当真是脸皮厚得可以,遂气呼呼地回道:“总比你这个大脸男好得多。”
她话音刚落,正欲再说些什么,忽然敏锐地捕捉到周围传来些许异样声响。她神色一凛,连忙招呼容时,二人迅速寻觅到一处隐蔽之地躲藏起来。
片刻之后,只见一帮人缓缓行来。司筠筠定睛一看,发现他们的衣着打扮与玄妙手下的仙族极为相似,再仔细一瞧,他们身后竟拖拽着许多海族尸体,那些可怜的海族显然是遭受了非人的折磨,早已没了生机,而这些人竟是要将这些尸体丢弃于此。
其中一人满脸怨愤地抱怨道:“这两日临海国上供的海族种类稀少,零零散散,根本无法满足需求,莫不是这些人见宗主身体抱恙,便不再将咱们雪月门放在眼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