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司徒善从枫雪楼掉下去”这件风流韵事,已经在元京的世家子弟间传开了。
按理说,被影响的最深的应该是当事人司徒善本人,但这个年纪的男人最没心没肺,司徒善前几日还辗转难眠,跟乔相宜出门鬼混后一会儿就好了,连回家这件事都忘了。
另一位当事人王思源,虽然当场报复了回来很是解气,但事后……她却遭到了整个家族的“质疑”。
“这事若是司徒家那位小公子自己认了也就罢了,你怠慢了人家,干什么还将自己的糗事拿出去宣扬?以后怎么嫁人?”
“还嫌不够丢人吗?”
“你把王家的名声置于何地?”
“我们王家怎么会养出你这样的女儿?”
诸如此类。
本来觉得自己没有丝毫立场问题的王思源,突然开始怀疑起人生——从小被保护的很好的、因为看起来乖顺就会被夸奖,哭闹就会有人给糖吃的官家小姐,就因为在相亲场上闹了个脾气,突然有一天被千夫所指,她的心里是怎样想的呢?
她甚至开始想:是不是一开始,不管司徒家派出的是什么样的“牛鬼蛇神”,王家都会让她主动赔上笑脸?
王思源只知道,自从那位司徒家的长女来过王家以后,家里人便整日愁眉苦脸,骂她都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后来干脆直接将她关禁闭了。最要自尊的“天之骄女”王思源,自此之后,在家族中失去了地位和尊严。
偌大的王家,原来从来没有一个人真正关心她的感受。
她至今想不通为什么,只觉得那个将她坑害成这样的纨绔子弟,在记忆中的模样愈加面目可憎起来。
于是,这要强的大小姐思来想去,决定不再当家族的“傀儡”——她要以离家出走的方式来表明自己的决心。
可是,离开了王家,她还能去哪呢?
庆幸的是,王思源的确不是一个普通的、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官家小姐。她的乖巧只是为了得到夸奖的伪装。那日,她在枫雪楼上对司徒善表现出的轻慢无礼……并不全是因为娇惯——她曾因为儿时的一件事耿耿于怀,以至于在背地里偷偷做过“特训”。
王思源儿时有一位母家关系很好的表姐,她们曾经亲密无间无话不谈,直到那位表姐十二岁时被选入飞星剑派修行,临行前送了她一把短剑。
“思源,你是本家人,迟早是要嫁个好人家的。不像我……我必须得自己寻找自己的出路。”
王思源:“我不明白……这到底有什么不同?若你是来告别的话,我们以后也不用见面了。”
那人似乎温柔地笑了一声:“你迟早……会懂的。我们迟早,也会再见面的。”
王思源:“那,什么时候再见?”
“等你……能够熟练使用这把剑的时候,就能再见到我了。”
彼时,王思源并不能够听得懂那位表姐临行前的话中深意,只觉得她轻易背叛了情谊,又早早地没了约束,好不快活。
但不忿的心情到底在她心中埋下了种子。得空的时候,她就尝试着练习过如何使用这把剑。多番打听后才知道——那是带有飞星剑派标记的佩剑。
被禁闭的这段时间,被当做“弃子”一般对待后,她终于戳破了“嫁个好人家”的甜蜜谎言,再次摸到那把短剑,她突然感到了从前从未感受过的锋利薄凉。似乎隔着时光,感受到这把剑被送出时的心情。
对了……
春分时节,元京会武盛事将近。元京城内会汇聚各路人马,其中就包括闻名遐迩、广收女修的飞星剑派。
飞星剑派?就是那个传闻中的飞星剑派吗?
那么,她也会来吗?
如果她还记得短剑之约,那是否代表着世界之大,还能有她的容身之地?
王思源立刻动身,打听一切关于元京会武的消息。她听说灵玉有用,便将身上的大半珠宝都折成了灵玉,想着去“鬼市”能换些能护身的法宝,却没想到“鬼市”正经做生意的不多,坑她的人倒是不少。落难的凤凰换到新的环境,需要面对的现实是——教养和条理在市井中统统没有用。因此,她才会对“多管闲事”的乔相宜,如此客气。
对于王思源来说,“不后悔离家出走”是假的,“进退两难”才是真的。
“进退两难”的假书生在最狼狈不堪的地点遇见了自己魔怔的“起点”——司徒善,那些憋屈的情绪和记忆都被一种无名怒火点燃,终于将她那脆弱的“教养”面具撕碎。
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只是因为被这个人牵扯,人生才染上了污点。但凭什么、凭什么他相安无事、嬉皮笑脸?自己却要遭受层层诘问和折磨?
方才王思源一时上头,平生第一次差点真正伤了人——乔相宜将那只木盒露出来的时候,她的脑袋一片空白。
待王思源哭着闹着将司徒善骂了一通后,司徒善和乔相宜二人面面相觑——二人显然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司徒善似乎非常不适应女孩子哭。在司徒家,他的几位姐姐向来是不会在他面前哭闹的,他方才还想责骂她随意伤人的心思一下子就蔫了,说话也不是,道歉也不是。
司徒善纠结了半天,最终从他那件黯淡的外衣中掏出了一张洁净的手帕,递了过去。
谁知这一个小小的举动,反而刺激了王思源。
他这是在……安慰人?
王思源实在无法把眼前这个笨拙的青年,和那日顽劣又轻佻的纨绔子弟联系在一起。若不是他害她如此,她又怎会离家出走?那他现在又是什么意思?
无法接受这个逻辑的王思源,羞愤难当,当场扔了那手帕,擦干眼泪,带着书童逃离了现场。
乔相宜拿着木盒欲追上,道:“王姑娘……你东西忘拿了。”
可哪里还看得到王思源的人影?
王思源离开后,“狐朋狗友”二人组立在原地,抱着木盒沉思良久。
司徒善从没想过,枫雪楼上那点阴差阳错的“无心之失”,还能还能产生这么一系列连锁反应,演变成如今“鸡飞狗跳”的局面,还害得一个姑娘流离失所、进退两难。
他一时也分不清,这一切究竟是谁的错。
半晌,那木盒的夹缝中忽然掉出一枚似花瓣的金色叶片——上面密密麻麻的写了什么东西,字迹细小却看不大清。
司徒善突然奇道:“怎么……她也有这个东西?”
乔相宜纳闷:“嗯?怎么回事?”
司徒善道:“乔兄,就是我方才被打断,正要跟你说的事情——我今日撞见一个奇人,身上也带了这个。”
一个时辰前。
彼时,乔相宜还未撞见王思源——司徒善则在“斗花冠”的场子连赢三局,大杀四方,摇着叮当响的钱袋,转眼又到了“花骰”的场子。周围的人瞧他鸿运当头,纷纷跟着他下注。
然而,在乔相宜走后,他的运气爆棚似乎并没有支撑太久。
有人抢了他的风头。
有个镇定自若的人坐在场子中间,几乎将全场人的运气全都吸走了。
害得鸿运当头的司徒善在连赢三局之后又连输三局,得到了一片嘘声。
司徒善似是很不服气,他绕了半天,扭了一圈,瞧了又瞧,瞧到了一个熟人——那赢下全场的人,正是方才在点灯笼处跟他们擦肩而过的白须长者。
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一个石凳上,似乎正在闭目养神,并不关心方才输赢定论,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凑近了看,才发现这人除了过于惹眼的白色胡须以外,其余的皮囊面相看起来并不老,最多也就算个中年人。或许是他那胡子长得太过桀骜,他那桌子冷清的很,无人愿意上前与他搭话。
司徒善主动出击:“这位兄台,我们单独来一局吗?这里没人吧。”说着便自顾自坐下了。
司徒善正要开始,却突然发现那令他感兴趣的翡翠扳指这人没带在身上,白须人臂弯好好地挂着一抹拂尘。便奇道:“咦,方才你是又将这把拂尘换回来了吗?”
那白须人闻言眯了眯眼睛,语气竟是和外貌完全不相符的开朗:“哟……换回来?听这意思,小兄弟……方才你见过我?”
司徒善点头:“是啊,当然见过。只不过你当时走得匆忙,估计没注意到我。”
白须人忽然笑了笑:“这么说,还真是凑巧了。在下觉得,人与人之间有两次相遇即是缘分。你觉得呢?”
司徒善一拍桌子:“英雄所见略同。”
只见那白须人漫不经心道:“好。梅花开局,五局三胜,小兄弟先请。”
司徒善心想今日鸿运当头,起码也要讨个好彩头。却没想到彩头没讨到——输了个体无完肤。
司徒善心中不服,硬是要再来一局,却见那白须人拂煦微笑道:“小兄弟,你今日的‘好运’已经到头,莫要再挣扎了。”
司徒善摇头:“我不信,你且等等。过会继续切磋。”
这人不过赢了几局怎么就这幅欠揍的嘴脸,好像“运气”还听他话似的,哪有这样邪乎的道理?他司徒善今日偏偏就不信这个邪了。
司徒善辗转去了别的桌子,忽而感到方才“鸿运当头”的手感又回来了,顿时喜上梢头,连带着战利品回到白须人那里,又输了个底朝天。
半晌,司徒善不高兴道:“这……啧,邪了门了。”
那白须人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只摆弄着手心的花骰道:“非也非也,游戏之道,在于心诚——小兄弟天资聪颖,实有灵性,只可惜未经人点化,只一门心思想着赢,自然体验不到博弈本身的乐趣。长路漫漫,需得潜心修行,方能品会此间真谛。”
司徒善当场翻了个白眼:“什么‘游戏’之道?这跟修行又有什么关系?”
你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白须人慢悠悠转身,不欲理会司徒善的质疑,挥袖之间,颇有仙风道骨、冯虚御风之势。他叹了一口气道:“看来小兄弟从未烦扰过这红尘诸事,在下不禁好奇,公子……可曾主动争取过什么东西?”
此句云淡风轻,却分明不着墨地点出了司徒善的身份地位——以及心事。
司徒善天生心性单纯,甚至有些顽劣,他对舞文弄墨、参加科举这种关乎家族荣誉的事情完全不上心——他觉得那都是别人让他完成的事,只要能“完成”就绝不“做好”。因此,他自然也不会生出,我觉得某个东西特别好,所以我要去“够”的冲动。
他好像无心任何成就,只理所当然地被动接受。这导致他那些顽劣的天性,全都自由奔放地四散开来。
试问,一个将自己的生活重心散成了无数个“锚点”的人,他能够认真对待什么事情?
“不认真”就是他对生活的态度。
可那又怎样?只要他开心就好。
半年前,因为顽劣闹事被送回元京的司徒公子,在经历了某次惊心动魄的冒险后,终于开始心有余悸地后怕:我是不是让家里人担心了?我还能再这样继续下去吗?
他终于想起要履行家族的职责,尝试老老实实当一个“花瓶”,看看能不能“开枝散叶”,以博取姐姐们的同情,看清自己究竟有没有可利用的剩余价值。所以他才会那样“委屈装死”,他一面想将事闹大,一面又嫌闹了也不得劲。
他近乎是担惊受怕又惶恐,生怕自己做错了事又被责骂。与此同时,他又期盼着自己再折腾出更多的动静——要是真一切听家里安排,他还有几天好日子可过呢?
如今,白须人问他:你想要什么?你就没有什么主动想做的事吗?他竟一时回答不上来。
司徒善看似愚钝无方寸,却暗自听懂了那白须人的一点玲珑心思:公子连一个小小的“游戏”都不认真上心,那又能做成什么事呢?
他沉默了好长一阵。待理清思绪后,立即向那白须人作揖道:“仙人高见!果真为我指点迷津。敢问仙人师承何派?他日我必登门道谢,只求能拜入先生门下,虚心求道。”
那白须人摇了摇头:“小兄弟说笑了,在下可不是什么高人,更没有那个诲人的资格。”又挥了挥拂尘,“我赢了你的钱,你若非要来找我算账,我们自会在春分当日重逢——如此,在下先行告辞了。”便转身消失在烛火惺忪处。
他离去时,那拂尘间隙落了一片花瓣似的絮物,不大也不小——和王思源掉下的那枚“金叶子”形貌十分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