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相宜张嘴,想嘲笑眼前这人,又觉得自己不能这样做,不然以后连噎死人的饭都吃不了。
路千河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粗鲁,他这才补救般的拍了拍乔相宜的后背,好让他顺口气。
乔相宜咳出眼泪后,才顺回来:“幸好你不是林子,不然刚刚那一下,我就直接背过去了。”
他指的是林子白天那一拍。林子力气是真大,就是那一拍,逼他发出了声音,被驼背认出,闹了这一出乌龙。
也罢,这群人就没一个力气小的。
路千河闻言,手中的动作由轻拍变为抚摸,顺着乔相宜的节奏来,果真是温柔不少。
乔相宜心中暗暗的想:眼前这位好歹还会看眼色收敛着点,孺子可教。估计以前没人教他生活常识,可惜了。
咳嗽渐平,乔相宜抬起头来:“那不然呢,我要说什么,说我从棺材中爬出来,原本是个死人,好不容易活过来?”
顿了顿,又道:“我若不说谎,你觉得有人会信吗?”
路千河看着他,语句犹疑:“为什么不会信,我不是信了吗?”
乔相宜垂下眼眸:“凡事讲究,眼见为实。”
“你若是没有亲眼看见我从棺材里爬出来,你扪心自问,你会相信我这个来路不明的人说的话吗?”
“我早就尽数坦诚交代了,信与不信,皆是取决于当事人的意志。”
路千河觉得他的声音被风吹散了,引得自己的思绪随着这阵风起伏,也跟着落到了很远的地方。
他停下,把身上的物品收好,仿佛做了一个很重要的决定。
路千河说的是:“你走吧,你现在走,七叔他们也不会发现。”
乔相宜听闻后却笑了,他仿佛终于在不断地练习中寻找到了精髓,这个笑容发自内心、真挚自然,却又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感伤。
他打断了试图斩断绳子的路千河:“我若说,我现在想立刻逃脱,也不是什么难事,你信吗?”
下一刻,他的手边有流光溢出,像是萤火又像是夏夜飞絮,辗转又停歇,最终消散。
从路千河的视角看来,乔相宜应该是动用了某种小小的术法,将注意力都聚焦在一点上,很像那日初见的“鬼火”。
那荧荧火光若是再多维持几秒,也不用自己动手,便可轻易的把这绳索燃断了,但是乔相宜已收手,任由夜凉、寒气蔓延,也没再有别的动作。
路千河只好停下动作,他望着乔相宜,问:“你是故意被抓的?”
乔相宜似乎要把周围的寒气全都吸入肺中:“你若是我,你会到哪里去呢?”
这是一个单纯的疑问句。不是悲伤,是迷惘,是乔相宜在问他。
此刻,他是真的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
长乐镇不复存在,风和观沦为残垣,在这个世界上,他失去了任何和他有关的联系。
乔相宜看向路千河。此刻,少年的眼睛清澈,映出几分月色,未曾沾染寒风。他似乎是很认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
过了许久,路千河神情谨慎,答道:“不如,既来之则安之。”
乔相宜闻言,沉默半晌,最后眉间逐渐舒展:“是吗?我也是这样想,不如交给命运。”
路千河点头:“我们要去贺州城,你要一起来吗?”
乔相宜颔首:“这个问题你不应该问我,应该问七叔,他要怎么处理我。”
这下轮到路千河为难了。以他对七叔的了解,他肯定不会在这里放过乔相宜,但也不会把他带到贺州城,应该是路上折腾够了,就随便找个地方扔下,让乔相宜自己解决。
他觉得还是得想个万全的策略,比如再给乔相宜编排一个身份,让七叔相信这个人可以为自己所用。
于是,路千河同乔相宜说:“你且等等,我这两天必想出个法子来。”
乔相宜却不以为意:“等啥啊,我还没说要去呢。”随即又觉得这样说有些伤少年的心,只好安慰道,“也不是说一定不去的意思,只是在去之前,我有些事情需要解决。”
“你能不能在这,帮我望个风,我过会儿就回来。”
路千河:“……什么?”
乔相宜还真不怕麻烦人,未等路千河回答,他身上的绳子就自动解开了,他还把绳子好心的放在手里,等着路千河伸手来拿。意思是,你且放好,我回来自己绑好装死。
等到路千河收到他递来的绳子时,乔相宜终于有了半分人性,他道:“总之,这一切都多谢你了,小路。”
他学着骨头他们的喊法,对少年如此称呼道,随后抬脚便要离去。
路千河此时,的确是十分的不适应,他觉得这个称呼从对方嘴里喊出来,非常古怪。
他来不及细品,就见乔相宜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盯着他看。
路千河:“……你漏了什么东西?”
乔相宜无比真诚的说道:“没有,我只是想,你这样帮我,万一我不回来了,骗了你怎么办?七叔岂不是要宰了你?”
路千河愣了一下,然后少见地笑了:“首先,七叔不会宰了我。其次,就算你不回来,那也在我的预料之中,你想去哪本就是你的自由。我帮你,只是因为我想帮你,并不图什么回报。”
当真坦诚透彻。
乔相宜觉得跟这种人相处非常自然舒适,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先前他还担心路千河是因为年纪小,加上被他的外表诓骗,所以才要帮他。
又想,万一自己没回来,给少年造成心理阴影那就不好了。
得到回答,证明是自己多想了之后,他的脚步都不由得轻快了许多。
当然,他不是存心要除去自己的心理负担,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而是因为,在离开前,他确实需要想清楚一些事情。
*
乔相宜一只脚迈进了风和观的门槛。
灶王爷的神像经过那日的震荡已经裂痕遍布,寿命走到了尽头。以前没有人在意,以后也不会有人。
那日被路千河劈开的那本书,那个困了他两年的黑色书册——那天跟路千河离开时,他为了不让路千河起疑,偷摸着将那本书塞到了角落。
如今,它还躺在风和观的角落里,还藏在灶神像香台的暗格深处。
一时,乔相宜有些头皮发麻:所有的不解之缘,都是从那本书开始。
鬼使神差地,乔相宜拿起那本被劈开一道裂缝的黑色书册。
那上面的图画和字迹,已经比上一次斑驳了许多。仔细看去,他发现那处裂缝像是有自己的生命般,已经开始逐渐愈合……
嚯,真是神奇,能困住那老妖怪的果然是好东西。
那我就不计前嫌的收下了——虽然这玩意不怎么吉利。
乔相宜随手将那本书收入怀中,心中一阵擂鼓。
他突然意识到:即使那是给他带来不幸的东西,但对于自己这样一个没有乐趣便不死不休的人来说,终究是好奇心占了上风。
还有那副石棺,自从棺椁周身的符咒被烧光后,它好像失去了某种神奇的力量,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
如此,整个风和观倒显得凄清荒凉,远没有当初那么诡异吓人了。
乔相宜有些后怕地想:这玩意到底是从哪儿来的?难道真是乔文山搞来的?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他觉得好奇,但又无从探寻的事情。
例如自己从乔鸿光的物品中翻箱倒柜才参透几分的“术法”,它从哪里来,师从何源?
例如乔文山,倘若真如路千河所猜测般,他没有死——那他究竟去了哪里?
乔相宜从未离开过长乐镇,他的那些“修行”从未超过方圆十里。他因那些“修行”倒错阴阳,成了个“孤魂野鬼”。如今再次尝到成为“人”的滋味,竟然有些恍惚。
他已经错过了最欢呼雀跃的年纪,尽管他还年轻,但那两年的黑暗时光,几乎把他所有的能量都吸收完了。他从一个十分清晰自己目标的人,变成了任由命运飘荡的人。
在那之前,他想干什么呢?
他想寻找乔鸿光留下的“宝藏”的秘密,他想追寻每棵树下的声音的来源,他想掌握那种未知的力量,成为能够掌握自己命运的人。
如今,自己究竟还有没有重头再来的勇气呢?
乔相宜转身,准备离开。
忽然,西南角的柴火堆里,有一丝异动——不对,这里什么时候多了个柴火堆,一定是驼背回来过了。
驼背只是怕人,他并不傻。他认出“符传先生”后,一时惊讶慌神在七叔他们面前发了癫,但被放走后他竟然还敢回风和观,仿佛就是为了确认那个封存“符传先生”的石棺是不是还健在。
当然也有可能,驼背只是单纯的,想转移阵地。
这“蝙蝠”可真是深谙在黑暗中生存的原则。
但乔相宜显然不这么想,他已经厌倦了黑暗的生活。
他在等待驼背从柴火堆后面出来,他想问问这个如此“聪明”的人,为什么甘心过这样的生活。
他从未与驼背正面沟通过,也不必告诉他,他曾在很小的时候,见过驼背。
他那时对驼背的感觉,就像观察树下的生灵一般,可他从未观察出这个人的心思,他仿佛是故意将自己置身于一种巨大的恐惧之中,才能获得一种内心的秩序。
驼背不出来,他仍是保持那种惊恐,将自己置身于黑暗中。
乔相宜觉得,自己终究是,不够了解人类。
路千河说得对,那就放过自己,去入世寻找自己的出路吧。他要亲自,去寻找这些事情的真相。
乔相宜突然想开了,不再等待驼背给他回应,从这人口中获得信息少得可怜,不如自己去寻找。
他走向那个曾经久困他的石棺,手中灵光微动,似乎是想毁了它。
然后他叹了一口气,看向柴火堆的方向。
突然,他灵机一动,动作一停,等待着柴火堆那个方向的呼吸声逐渐平息。
驼背听见外面动静停了,刚要颤巍巍地挪动身躯,便感到阴风阵阵,一个影子飞快的窜到他身后的草垛里。
驼背吓得有些不敢动,突然,他感到一双冰凉的手抚上了他的肩头。
一个幽幽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嗯?……你在找谁?”
驼背猝不及防回头,发现那个阴魂不散的“符传先生”惨白着一张脸,露出了一个僵硬又抽象的笑容,鬼气森森地紧盯着自己。
“啊啊——”
驼背吓得屁滚尿流,头也不回地逃离了风和观。
停留在原地的“符传先生”漫不经心地扶正了自己的五官,心道:……真没意思。
不过是想跟他玩玩,有这么吓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