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迢迢河汉,俨若破碎的琉璃,哐当几声,潺湲倾泄而下,裴丞陵眸底倒映出一掬流动的光,漂亮漆深的眸勾勒出乖软的弧度,见气氛煽情得差不多,宋枕玉以手支颐,言笑晏晏,“唤我一声娘,好不好?”
裴丞陵听罢,心中有一小块地方不经意凹陷下去,竟是生出不欲教她失望的念头,薄唇翕动,喉结紧了一紧,有那么一刹那,喉舌牵引住废弃久矣的声带,那种庶几按捺不住要滑出舌苔的话辞,行将迸发,却又教一阵沉疴的心悸,汹涌而剧烈地拖拽下去。
裴丞陵袖裾之中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踯躅许久,最终仍旧沉默不语。
宋枕玉望毕,温柔地揉揉小家伙的脑袋,嗯哼,看来这个小家伙,还是没认可她啊,今后还得加把劲才是。
因是过新岁,用过年夜饭,宋枕玉给蔡嬷嬷和绿橼包厚利是,也给二人放了数日假,蔡嬷嬷是伯府老人,老伴老早就走了,这伯府就是自己的归宿,自然没放假的道理,而绿橼不同,她虽是从十二岁时被卖入府内,但在长安城里,也有自己的母家,仅不过,她在府内侍候有八年光景,生平头一回遇到这样的主子,不仅给了比往年多一倍的利是,还让她归乡三日。
原主子朱氏,亦不曾待她这般宽厚。
绿橼是些错愕的,反刍自己,已然在蘅芜院待有一段时候了,宋枕玉与其他房的夫人姨娘竟有诸多不同,诸如不端上位者架子,诸如也不对她颐指气使,诸如用食时,让她与蔡嬷嬷共桌。
未有预料之中百般刁难,更非像城内流传那般,秉性剽悍泼辣。
细细想来,宋枕玉待她,竟是很温仁的。
绿橼掂了掂掌心间的纹银,开始捉摸不透宋枕玉的真实意图,这位主子应当晓得她是朱氏之耳目喉舌,而朱氏过去两年,明显常苛待过小世子,是以,为何宋枕玉没寻她的茬,不伺机雪恨?
绿橼满腔长戚戚,反衬得宋枕玉君子坦荡荡。
只见廊庑之下,数盏灯笼在风雪之中飘摇,云院朱槛,缁夜映远,宋枕玉正归寝歇息,绿橼偏首注视着这位主子,宋枕玉云鬓滴翠,姿影窈窕,一行一止间,缺了深闺夫人该有的娇恬,却也生出一种独特的潇洒,进而糅成她身上无可取缔的美。
绿橼心中五味杂陈,有一种棱石击中棉絮的无力感,这般的主子,饶是要恨,也根本恨不起来,更遑论是宅斗。
夤夜时分,庭院内梧桐树淌起寒蝉鸣泣之响,绿橼自后罩房处,巡睃四遭,见是无人,遂穿过西内角门,步入芦雪院,行将同朱氏禀事。
甫一进门,却撞见二夫人朱氏正同别院姨娘发脾气,嗔斥裴仲恺又不知在哪间秦楼楚馆里醉生梦死,这大年夜,有了富贵温柔乡,竟是连家也不愿回。
裴仲恺是二伯爷的名讳,府邸各房女眷皆知其性好色,前不久归义伯刚病逝,裴仲恺便有恃无恐,打起了强占兄嫂的歹念,府中竟一时无人敢劝阻,饶是觉得裴仲恺此行过分无礼,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办法,谁教这位爷是正三品的工部侍郎?
归义伯虽有伯爵之位,但骨子是个清高书生,脊梁骨直,不谙官场那套人情世故,死前都只是翰林院里一个七品文吏,在这样一个凭官本位说话的世道里,他不受其他族弟尊重,因于此,裴仲恺觊觎兄嫂的霸行,才会如此冠冕堂皇。
见绿橼来了,朱氏堪堪止住怨艾的话头。
“二夫人,这是宋氏近半个月以来的采买用度,请您过目。”
朱氏娇慵依靠在暖炕子上,未屏退列位姨娘,捻过单子细细一瞅,一双吊梢眸刻薄地敛起来,看至前半部分,哂然嗤笑一声:“请云锦轩的裁缝匠裁衣裳?啧,这个宋氏是攀比成性么,还真是奢侈。”
云锦轩是长安城内数一数二的成衣铺子,不论是皮子用料还是手工针脚,均属上乘,造价也极不便宜,一般只有将相公侯之流的子弟才会去云锦轩定制成衣。
承袭伯爵之位的裴家,虽说也算钟鸣鼎食之门,但府内经济水平,和那些一品官二品官到底没法子比。单说朱氏,她嫁到伯府十五年,请云锦轩绣娘纺织的成衣拢共不足几件,搁在衣橱都不舍得穿,宋枕玉才嫁过来没多久,就敢给自己添置这般昂价的衣裳,穿出来是要招蜂引蝶么?
一群姨娘知晓前阵子宋枕玉开罪过朱氏,当下忙替朱氏斥讽道:
“这个宋氏花钱还真是大手大脚,不懂夫人掌饬中馈的辛苦。”
“当初妾身初见那宋氏,一脸狐媚相,便知其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大伯爷刚去不久,她就将拾掇得这般精致,肯定是去外边偷人了罢。”
……
绿橼见姨娘们窃嚼舌头,越嚼越离大谱,叉手在襟下,出声解释道:“这些用度,都是用在小世子身上的。”
此话一出,屋中众人先是一懵,继而面面相觑,一阵尴尬微窘的无言。
竟然……是用在小世子身上的么?
那这般的开支用度,姑且也算合理,毕竟再穷,也不能穷孩子的衣食住行啊。
如此乌龙骂局,潦草地收了个尾,朱氏的容色有一丝僵冷,仿佛挑拣不出宋氏的刺,她便浑身不舒畅似的,当下淡瞟绿橼一眼。绿橼是识得眼色的,她刚刚那般替宋枕玉说话,不就是打了朱氏和众姨娘的脸了么?可忘了自己真正的主子是谁?
绿橼铭记本分,忙审时度势地认错,且违心地道:“纵然小世子添了新衣,但论相容与风采的话,是连裴二少爷的半根毫毛都比不上的。”
“那可不是。”朱氏宠爱儿子,听得这等奉承,愠容稍霁,目色继续在单子上逡巡,单子上的采买,大部分皆在她预料之中,但看到尾梢,一丝困惑掠过朱氏的面靥,“宋氏为何购置这般多的橡木?”
绿橼道:“给小世子打造物具所用。”
朱氏不可置信,七十二两银子,光是小世子的衣裳便削去三分又一,本以为剩下的银财,也会因添置屋中器具而采买个一文不剩,哪曾想仅耗去了不足十两银子。
宋枕玉过门前,朱氏查过她的家世底细,据说祖上三代务农,家中没出过读书人,到了她宋枕玉一代,爹娘都死得早,她很早就出来谋沽酒的营生,既是一介沽酒妇,又怎会通木匠手艺?
莫不是买了一套以次充好的廉价物具给小世子,余下来的钱财,全装了自个钱囊之中?
对,一定是这样。
毕竟,小作坊出身的下等人,不都是市侩贪财的么?竟还冠冕堂皇在单子上写橡木,依照她看,用材是劣质的草花梨罢?
朱氏神态轻蔑地啧一声,后日便是家宴了,定要寻个由头,整治宋氏这种小家子作风。
上一回气势被压得死死的,一口恶气攒在胸垒无处宣泄,朱氏这回要好生搓搓其锐气。
比及视线落在最后一项开支,朱氏阴冷的目色却有些发怔。
“舟桥榆林巷石匠铺,购置两鼎白石锁,各十五斤,宋氏这是作什么用?”
提及此,绿橼亦是难解其惑:“这个奴婢就不晓得了,不过,听闻这白石是江东山阴县出土,大抵是宋氏放在屋中,作辟邪之用罢?”
芦雪院中灯火微熹,猜疑声不辍,这厢蘅芜院内,待阖拢东厢房屋门,宋枕玉褪下外氅,行至画屏后,揭开一层翡翠薄纱,她一晌将宽大的袖袍捋起,用雪绸交叠绑缚在颈背后,露出一截修长雪白的手臂,五指捻住一鼎白石锁的锁臂,意欲将其抬升起来,奈何,许是这具娇躯过于羸弱,这鼎白石锁抬至半空,撑不足片刻,便被搁置在地。
宋枕玉在前世,出于职业习性,惯于每夜举哑铃一千五百下,即便穿至这个人间世,这般的锻炼也坚决不能落下,更何况,原主身子骨本就娇嫩,这一段时日,她行路一步三喘,干木匠活,没支撑半个时辰,便要停下歇憩一个时辰,低弱的身心素质,教宋枕玉生出强烈的危机感。
若是哪日有人欺辱小世子,她该怎么保护好他?甚或是,那个奸邪的二伯爷来寻衅,她又该怎么保护自己?
对裴丞陵的保护欲,催生出她潜在的母性,她深深知晓,一具健康强硕的身体,是保护好这个家的坚实城堞。
自己所处的这个朝代,并不存在哑铃这种东西,宋枕玉私自做了密查,发现军中将士常用白石锁来锻炼膂力,这种白石锁同哑铃的形态差不多,造价也轻廉,一鼎只消五十文,她前几日差石匠打了两鼎,今日便送了过来。
宋枕玉决定待身体素质提上去时,一边照顾小世子,一边趁有空暇,必是要出府寻一份营生。虽说还剩下四十多两纹银,存入她所看好的一处钱庄之中,皆记挂在小世子名下,加之每个月皆有月例,这深闺之中的日子,是能够过得小有余裕,不过,宋枕玉素来不喜仰人鼻息的日子,花银子,定是要自己挣的才算踏实。
她名义上是归义伯的填房,可也是有名无实罢了。
宋枕玉身子骨并不硬实,目下举起白石锁不足二十来下,便是气喘吁吁,悉身沁出薄汗,她晓得自己有多少斤两,也再不勉强,一番濯身后,熄灯歇息。
宋枕玉将入眠时,翛忽之间,却听外间传了一阵窸窸窣窣的推门声,那推门的力道,不是一次性推开的,过程之中,添了几许小心翼翼的意味,似是不欲惊醒她,宋枕玉的眉,微不可查蹙起。
这般晚了,会是谁?
肯定不是蔡嬷嬷或绿橼,她们若要入内,事先会叩门,而这人,却是连门都没叩一下。
莫不会是二伯爷……
宋枕玉悉身皆僵,下意识拢紧拳心,藏在衾被之中的手,探入瓷枕之下,摸着凿木用的锯刀。
这人的步履声,比预想之中的轻盈,渐然靠近之时,宋枕玉嗅着一阵清郁的雪粉气息,她在昏晦之中半撑开眸,支摘窗漏下的月色投照出榻前那人的身影,是个纤瘦的男孩身影,气质淡静沉寂,如嵌在空气之中的薄纸片似的,雪风一吹就能倒。
居然是裴丞陵。
宋枕玉缓缓松开摸锯刀的动作,因是朝着内墙侧眠的睡姿,目下她是背对着他,瞅不清他面容上的具体神情。
这小家伙,大半夜的,不乖乖睡觉,跑她这儿来作甚?
莫非是新屋新床睡不习惯?
不大可能啊,不论枕褥还是衾被,里头塞的棉花,都是寻棉花匠掸绵实的,沾床便能睡。
宋枕玉还在思索自己何处做不到位时,倏然觉知到身后衾被一角,被悄然揭开,她的左手背,被两只微凉的小手,轻轻掬起来,接着,传了一阵类似什么盒奁扭动的簌簌声响,下一息,空气里撞入一抹麻黄与赤芍的辛涩香气,裴丞陵的手指指端,捻起一团凉冽的东西,在她的掌心腹地均匀搽贴。
宋枕玉半瞠眼眸,连吐息随之凝住,小世子是在,给她的手敷药贴么?
月色犹若碎银般,静缓地淌逝,墙隅处的箭漏,在裴丞陵推门入内的那一刹,失了原有流动的秩序。
裴丞陵的瞳孔,蒙着一层揉不清的夜霜,浓卷鸦睫岑寂地抬着,面容凉如静水。
宋枕玉的手,好温暖,但触碰那掌心皮肤上,一片参差的磨伤与薄茧时,他的心,居然起了参差的褶痕。
其实,他很早觉察到了。
从让他在货郎处挑拣名堂开始,故意转移他注意力,他就觉察到宋枕玉的行止,不大对劲。
大人们为何总是自作聪明,以为自己所做之事能密不透风,以为他对此一无所知?
当看到那一座小院时,他同时也望见,她掌心之上的鳞伤,以及虎口处的淤青。
最初牵起它的时刻,他感知到,那本是一双娇弱细嫰的手,手掌的每一寸肌理,从指尖到指节,从掌腹到腕部,每一寸都在彰显它的娇惯,隔着粉薄的皮肤,可隐隐窥见苍蓝的枝节状血脉,如此细滑的手,仿佛初冬的冰面,指尖碾在上面都能打滑。
能想象吗,一尊玉瓷器或一块羊脂玉,赏心悦目的纹理上,却生出了裂璺。
原本跟母亲一样漂亮匀亭的手,如被揉皱的画,揉出不该有的风霜。
绮窗空濛,皎洁的清辉,切割成,裴丞陵长久以来沉寂的心绪,被收割成一握烘暖的光。
她有必要对他这么好吗,会不会又是,为讨好他,在悄悄打着什么主意?
裴丞陵从不相信这个世间,能有人无缘无故地对自己好。
他看不懂宋枕玉。
她并不是他真正意义上的母亲,假令妄图取缔元氏的位置,以私吞其遗留下来的家资与嫁妆,在嫁过来的时候,宋枕玉早就该下手,而非冒着风雪去宫中救他。
他不是不可以拷问她缘由。
裴丞陵的袖袂之中,藏着一柄匕首,匕首外包裹着一团棉絮,因其藏得尤为隐秘,不曾教任何人发现。
这是入刑房时,那位绯袍大人塞给他的,并授他生存之道——
一个人,外在的皮囊要纯良,就像一团棉絮,没什么威胁,将所有人都瞒进去后,再撕开一个细小的缺口,露出锋锐的棱角,等待反戈一击的绝佳时机,教对方毫无还手余力。
可是。
行至宋枕玉的床榻前,裴丞陵下意识摸出的东西,不是匕首,而是追风药贴。
纯良的皮囊,他戴上了。
可皮囊之下,反戈一击的念头,却在朝夕相处的时阴里,被风吹散了一半。
唯一吹不散的,大抵只余一颗朝她撞身取暖的心。
裴丞陵的力道,称得上轻柔,同是让人觉知到这些动作之中,也裹挟一些别扭的情感在里面,有那么一刻,一团温软的情绪,悄无声息地,攀爬在宋枕玉的心尖尖上。
宋枕玉阖眸假寐,没进一步动作,毕竟裴丞陵本质是个小蜗牛,目下好不容易伸出半截触角,她怕一出声,吓得他又缩回壳里。
这块捂不暖的闷石头啊,现下,终于晓得关心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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