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良攥紧轻微龟裂的手,点头的幅度几不可闻。
他天生苦相,就算遮住了不便示人的下半张脸,上半张脸也是苦大仇深,紧张时整个人尤为畏缩,如同遭受了什么天大的苦难一样。
姜审礼八风不动地端坐在椅子上,忽然有种错觉,好像她是严厉的老师,颜良是功课一塌糊涂的学生,惴惴不安地等着挨批。
自己主动拿出手抄的剑法,却又紧张被她看到?
心念微动,姜审礼重新翻看起剑法,将几张纸翻得哗哗作响。
颜良不安得更明显,粗糙的双手搓出响声:“……这剑法听说是上届招生排名第一的人学过的,我想着可能有用……”
他抄书的时候便十分犹豫,姜审礼比他厉害,他识字不多,学识浅薄,分不清书的内容好坏与否,抄的东西真的对她有用吗。
这点拙劣的帮助在她眼里会不会是多此一举、自作多情?
从小到大他鲜少为人做过什么,少有的几次付出只换来气急败坏的训斥,好似他只会添乱,包括送出去的东西也低人一等,最终下场只有遗弃。
被嘲笑鄙视得多了,他时常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付出的热情和信心逐渐冷却,不敢奢望能创造价值,更别提获得认可。
姜审礼的出现却让他不自量力的信心死灰复燃,想要帮上她的冲动超过了自我否定,他才敢拿起笔。
只要幻想少女笑着说谢谢的场景,他便弗之怠,奋笔疾书。
三人在纸页翻动的声响里完成了一轮呼吸。
姜审礼没说话,等到看完全部,她抬起头,眼眸半弯:“谢谢,确实有用。”
一口气快憋过去的颜良顿时大喘一声,像濒死的鱼终于回到水里,恢复了呼吸的能力。
紧张感一扫而空,各种情绪争先恐后取而代之,心房被挤得充盈而雀跃。
她认可了她说有用她还对他说了谢谢。
面具下的嘴角怎么压都压不住,直到姜审礼又道:“不过,这里面的部分太基础,只介绍了一些发力诀窍和锻体入门,并未讲解一招半式的剑法。”
山风眠猜道:“可能因为只抄到这里,剑法相关的内容比较靠后?”
“不清楚,但这些基础也很值得练了,要通过华胥门的测试,自然练华胥门的最好。”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让颜良左看一眼右看一眼,那剑法有好几册,他是背着人偷偷抄的,来不及抄太多,或许有用的内容都在后面。
他当即道:“下次我再把后面的也带过来。”
“继续以抄书的形式?”姜审礼问道。
“是的,既然前面的部分都有用,后面的肯定更有用,我多抄些——”
“没问题吗,”姜审礼打断他的话,面有疑色,“为什么要抄书?你不能直接把书带出华胥门?如果内容可以流出,书也应该可以带出来才是。”
颜良一时卡壳。
他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他不是华胥门的正式弟子,只是个劳作的扫洒弟子,甚至还是被人捡进去的,没有地位,没有名分,不被允许借书。
这种丢人的事怎能坦白,岂不是承认他之前在狐假虎威。
好不容易得到了认可,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她失望。
“……因为华胥门禁止将书带到外面,担心遗失,抄下来就没问题了。”他临时编了个理由。
“原来如此,”姜审礼欣然接受了这个说法,“那麻烦你了。”
……
接下来几日山风眠都在姜审礼的督促下练功度过。
二人练功的地方不在江府,而在樊城郊外,一片落满白霜的竹林。
林窗下,少女鹤氅加身,笼袖站在少男身旁。后者掌心向上,呈托举式,一个歪歪扭扭的翠色灵环在他掌上流转。
“器物之气,万端变化,究其本质均可归结为能量,也即灵气,对灵气的掌控炉火纯青后,领悟剑气便手到擒来。
“世间灵法玄术无一不是天地之气的流变与聚合,操纵者决定能量的性质,运用得好,灵力则可不拘形态,至阳至刚或至阴至柔。”
纤长手指点过少男小臂尺桡两骨:“圆形弧润,灵力不易断流,记住聚力合圆。”
说罢,姜审礼释放灵气攻入山风眠臂膀,刀割般的疼痛霎时席卷管脉,山风眠下意识要躲,灵环不稳,即刻化作灵光溃散。
“啧……”
少年压低眉头,有些泄气。
“在存在干扰的环境里维持灵力运转,是提升灵力强度的第一步,”姜审礼抓住他的手腕,掌中灵气蓄积,“当外来力量入侵身体,你要做的不是躲,不是逃,而是赶。
“把外来力量赶出去,保障经脉的完整和畅通,如此你体内才能有良好的运气环境。
“再试一次,用我讲的诀窍控制灵气。”
经过点拨,山风眠重新聚出灵环,这回灵流比刚才稳定许多,没有刻意追求形状的规整,环流反而均匀不少。
然而下一刻,又是一股凶悍力量窜入手臂,横冲直撞,逆插经脉。
他不再回避那股力量,转而加大灵气输出,与逆流对撞。
那灵力被撞得四散,同时灵环再次闪烁,几近消散边缘,但一直未断,待手臂中的刀割感消失,灵环变得比之前更明亮,流转也更平稳。
姜审礼满意地收回手:“不错,只有抱着杀伤敌人的信念运气,释放出来的力量才会强大,现在将灵力打出去。”
山风眠依言打出灵力,圆环形的灵流脱离掌控,便如飓风卷向八方。
狂风掀动二人头发衣角,也掀起了满地霜雪。
一地雪白以两人为中心消融,灵风在林窗底下吹出一块圆形空地来。
他愣愣眨眼,不可置信地环视四周,这还是他第一次施展出如此威力的灵力。
“这算成功了吗?”
视线转到姜审礼,她正拨弄着被吹到脸上的乱发。
“离我的标准还有一定距离,你打出去的灵力应该要能切断方圆十丈之内的竹子。”
摧折树木较吹吹风扫扫雪,难度大得多,闻言,山风眠心里来不及膨胀的那点喜悦立马熄灭了。
只是他不知道,炼体期修士体内能存储的灵气量十分有限,想纯靠灵气造成大范围伤害,难于登天。
失落着,复听姜审礼道:“但这和我的教导方式有关,为了让你短期内实力大增,我教你的流派强调不留余地,以命相搏,未曾悟死难以参透,你照虎画猫儿,也算有天资。”
语气虽平淡,内容却是实打实的夸赞,山风眠心情又明媚起来。
在他眼里,姜审礼天资聪颖学识渊博,她的认可含金量绝对不低,既然她说自己做得不错,那他相信自己不算差。
二人对练一天,待到傍晚时分才回往江府。
途径长春坊,今时的人流比前段时间多不少,闭门不出的百姓生活渐渐回归正轨,感染风波已经接近尾声。
一群人浩浩汤汤迎面走来,与两人擦肩而过,留意到其中几人手里的锄头棒槌,姜审礼不由驻足,多看了两眼。
“怎么了?”山风眠停下来问她。
“那群人……有几个我认识。”
是她在药铺帮忙时接待过的客人,几人身上都沾染着药草的气味。
她稍做思索,忽然改变方向动身:“不走这边了,我们走另一条路回去。”
二人改道前往江氏药铺,一路上姜审礼一直隐隐有种预感,来到药铺,眼前的一幕印证了她的猜测。
往常这个时间该打烊的药铺此刻围满了人,群众叽叽喳喳挤在街边,神情各异。
山风眠惊奇地眺望前方的混乱:“前面好像出事了,人好多。”
姜审礼没说话,抬步走向人群,八卦的声音逐渐清晰,“要钱”、“砸店”等字眼传入耳中。
混乱中央响起一道女声:“都散了散了,别围这儿了。”
是那名药童。
人群被几个伙计赶小鸡似的驱散,幸灾乐祸和不怀好意的声音远去,唯余两名少年仍然停留,未曾移步。
伙计看到她二人却没有驱赶,药童更是惊喜冲出:“姜姑娘!”
姜审礼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她从未问过药童姓名,也没打算问,药童从江绥心那里得知她的名姓,加上相处自然,她也一直忽略了要告诉对方自己名字的事。
见到姜审礼的惊喜很快被愁云取代,药童扯出一个疲惫而勉强的笑:“姜姑娘,你好久没来了,怎的这会儿……”
姜审礼扫一圈药铺,只见伙计们各个形容狼狈,衣服上都是鞋印子,药铺里面药材散了一地,柜子桌椅东倒西歪,算盘珠子蹦到门外,滚到她脚边。
她对身后的山风眠轻轻撇头:“帮他们收拾一下。”
完全不明真相的吃瓜人士收起惊讶,去和众伙计一起处理残局了。
姜审礼这才看向发髻散乱的药童:“回江府路过,药铺被砸了?”
药童发出一声苦笑:“是啊,是之前来买药的客人,他们说我们高价卖药趁火打劫,要求药铺退钱,已经来闹过好几次了,这次特别凶。”
姜审礼眯起眼,这不在她当初的设想之内,但她不觉得意外,就像答应江绥心的交易,如果老人本分一点,那段时间药铺的生意足够她大赚一笔,可最终她还是屈从贪念,选择坐地起价牟取暴利。
贪心不足蛇吞象,过去埋的隐患终有爆炸的一天,她料到江家生意会受到影响,不曾想实际情况更严重,也更魔幻。
若将药铺比做一具自己作死的尸体,现在的情况就是死了还不能入土,要被鞭尸,被强迫吐出生前吃进去的肉。
不过闹事的人当初不敢抗议,如今感染潮大势已去,倒是一个个硬起腰板联合声讨来了,也不失为值得品鉴的一环。
按江绥心的为人做派,只怕接受不了事实,更不会吐出任何油水。
“这几天家主可曾来过药铺?”
“没有,”药童叹了口气,“我跟家主说客人要求退钱,被骂出来了。”
说完她自己似是也颇觉无语,半气半笑地冷哼出声。
长久的沉默。
药童捡起只剩一半的算盘,心不在焉地拨弄,她能理解家主不想退钱,但总要出面给客人一个说法,让不能做主的下人承担责任怎么能行。
今天只是砸店,万幸没人受伤,下次呢?
难道就这样一直逃避下去吗?
她想劝,江绥心的近况却令她望而止步,老人最近变得尤为暴躁易怒,她回江府送东西,时常听见屋子里传来打骂下人摔砸器具的声响。
向人打听家主大动肝火的原因,结果全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诸如窗户打开得太小或太大、值夜的人走路声音吵到她云云。
谁也不知家主近日为何性情大变,她这般歇斯底里,下人们哪敢去触霉头,纷纷闭上嘴尽量不出现在她面前。
江府气氛低沉,药铺这边也不相上下。一边是闹事的客人,一边是不管事的家主,伙计们这几天怨声载道,私底下不知骂了闹事者和江绥心多少回。
药童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姜仙长,您说该怎么办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