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瑟诺莱斯的王宫前停下。
高大华丽的建筑极尽奢华之能,他们在皇家骑士的带领下踏入王宫长廊,脚下的地砖花纹繁复,亮得几乎能够映照出清晰的人影,屋顶上垂下巨大的水晶吊灯,底座镶金缀满熠熠的钻石,长廊边上是一副接着一副的金框巨画。
无产阶级人民阿烨有些紧张。
他生怕自己不小心弄坏了这些昂贵的装饰而无力赔偿,他没去过弗莱的王宫,不知道弗莱的王宫是怎么样的,可他从米修此刻拘谨小心的表情中隐隐猜得出一些——他们这位暮气沉沉的邻居,显然有钱得过分。
王宫内部复杂得如同迷宫,皇家骑士将他们带进布置奢华的会客室,请他们坐下稍作等待,会客室内的家具连边角都好像雕花包着金,阿烨看着会客室四周的装潢,甚至开始觉得自己今天出门时随便套上的这件朴素的衬衫有些不够体面起来。
他想,他身上这件普通衬衫,或许会直接拉低瑟诺莱斯国王对他们的第一印象。
他很紧张。
他们等了一会儿,国王终于驾临。
老国王早已步入暮年,满头白发面容枯朽,又似久病缠身,步履略显蹒跚,削瘦如刀刻般的面容却极为坚毅。皇家骑士团团长为他拉开会客室的门,沉默不言又恭敬地立在一旁。他身后的重铠骑士高举交叉双剑,伴随着礼仪剑相交时铮地一声脆响,老国王缓缓在扶手椅上落座,他看向阿烨,声音低沉却威严:“你就是弗莱圣子所说的救世者?”
阿烨照着米修事先交给他的话术应对,米修则巧妙地将话题引开,以免阿烨说错了话,他微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用余光打量——年轻的斯黛拉王妃沉默寡言地立于一旁,她也许只有二十余岁,娇柔明艳,实在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老国王重病缠身,身体虚弱,说不了几句话便要喘上几口气,他的目光仍旧锋锐,却也难掩疲态,而他的身后站着一名神态温和怯懦的俊美青年,他每问上几句话,便要回过头,向那名青年嘱咐上几件事,亦或是问他可曾记住他们方才所交谈的话。
那是一名昔日王者着急而近乎于病态的掌控**,正因他已近暮年,便越发地想要证实自己的掌控能力,青年也对国王极为遵从——阿烨猜那就是米修提到过的萨兰公爵,国王的私生子,瑟诺莱斯贵族们不可言明的王室之罪。
老态龙钟掌控欲极强的父亲,年轻明艳的妻子,与看似老实敦厚存在感极低的私生子——实在是绝佳又极为有趣的皇家组合。
米修帮阿烨应对着国王的一切问题,他说阿烨是一名生活在荒野的流浪法师——这类人总有些奇怪的不善交际的毛病,于是阿烨正大光明地在一旁沉默不言放飞自我,一直到国王示意萨兰公爵带他们离开时,他才猛然回过神,听见了他们谈话的尾声。
“——德莱塞对学院的图书馆很熟悉。”国王重重喘了几口气,声音沉闷,像是有些呼吸不畅,“让他带你们去学院找那张图纸吧。”
国王口中的德莱塞,显然就是他身后年轻的萨兰公爵。
米修对这个安排略有不满,他还在谨慎地不想与这位贵族中口碑不佳的私生子扯上任何关系,可他无权拒绝,而阿烨干脆对此并无异议,小公爵显然已经用那副烂好人的微笑成功获得了阿烨第一面的好感,不过是找个图纸而已,谁找不是找,早点找完,他们就能早些回家。
阿烨很着急,萨兰也不想拖延,距离晚上的迎接晚宴还有七八个小时的空余,已经足够他们做很多事了。萨兰直接带他们去了瑟诺莱斯的法师学院,请求图书馆长派人帮忙寻找那张法阵图纸,可哪怕迟钝如阿烨也看得出来,法师学院内的人对萨兰态度不佳,虽然因为这是国王的命令而不敢怠慢,却好像没有一个人给小公爵好脸色看。
萨兰不知是早就习以为常还是根本并不介意,他只是保持着他习惯性老好人般的微笑,他们在法师学院的会客室内等候,萨兰除却客套之外并不如何与他们说话,而恰好弗莱的使臣找上米修,请他核实今晚晚宴要呈上的礼物名单——萨兰和阿烨终于短暂独处,他这才看向阿烨,像有万分的好奇。
“请原谅,黑灵尚且未曾威胁到我们的国家。”他开了口,语调谦和地为法师学院内图书馆馆长怠慢的举动道歉,“所以他们难免有些懈怠。”
这一举动在阿烨心中又为萨兰拉高了友好度,阿烨表示理解,问:“他们需要找上多久?”
“法师学院藏书众多,第六纪的法阵图纸不可能那么快找到。”萨兰缓缓说完这句话,话题忽而一拐,问,“您的使臣说您是一名流浪法师,不过您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弗莱人。”
阿烨一怔:“我的确不是——”
他一下住了口。
眼下在此处,萨兰忽而对他说出这种话,显然有些不太对劲。
“那您是因为黑灵才出现在弗莱的吗?”萨兰看着他,“您真是勇敢。”
阿烨顺着萨兰的话往下说:“那只是一场巧合。”
“我听闻了您阻止浮空岛坍塌的壮举,那很英勇,您几乎丧命,而您本可以不这么去做的。”萨兰奉承完毕,忽而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与弗莱相比,您觉得……瑟诺莱斯有什么不同?”
阿烨并未说出自己心中的见解,他随口客套:“比较冷。”
萨兰笑了。
他起身走到会客室的窗边,一手扶着窗框,远远眺望窗外阴沉铅灰的天空,像是意有所指一般说:“瑟诺莱斯的确要更冷一些。”
阿烨站在他身侧,觉得这位萨兰公爵,或许并不像是他第一眼所见时的那般木讷老实。
“您和其他人很不同。”萨兰忽而开口,“您不是贵族。”
他微微蹙眉,目光中探究意味浓厚,这根本就不是个问句,他心中早已笃定了答案,而阿烨也终于确认了自己猜测的想法,萨兰在向他套话,他的每一个问题都是故意设计好的,阿烨是什么人?从哪儿来?弗莱怎么可能凭空就冒出一个救世主?弗莱皇都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好像全都想知道。
“弗莱对下城区的排斥,虽未直接写在脸上,可与瑟诺莱斯也并没有什么不同。”萨兰的目光一动不动停留在阿烨身上,轻声说,“他们不可能未雨绸缪地突然将一位平民奉为救世主,就算有平民救世主现世,那也该是黑灵出现很久后才会发生的事情。”
阿烨终于确认这位年轻公爵并不是他想象之中的那种饱受邪恶贵族欺负的憨厚老好人,萨兰精明得很,国王与其他贵族面前的温和顺从不过是他刻意的伪装,他想让他们觉得他就是一个低贱女仆与国王无用且愚蠢的私生子,让他们觉得他除了听从国王的命令之外便不会再有任何自己的想法。
他的确顺利地把自己乔装了成老国王手中的提线傀儡,那么多人不喜欢他,他只能想方设法降低自己的价值——降低自己人头的价值。
“您是法师,瑟诺莱斯的每一位法师都登记在册,里面没有您的名字。”萨兰语速极快,却面色平静,“您又说您不是弗莱人,在弗莱,就算是流浪法师,年轻时都必须进入学院学习,学院隶属教会,弗莱的教会实在是个……很排外的地方,他们不可能接受外人在学院生活学习。”
阿烨笑了笑,问:“您总听过自学成才吧。”
萨兰:“法术若无引导——”
阿烨:“那你听说过天才吗?”
萨兰:“……”
阿烨:“救世主是天才,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萨兰观察着阿烨的神色变化,他忽而轻笑一声,低语道:“您说得有道理。”
贵族青年目光冷冽清亮,没有半丝他方才评判的敦厚老实的样子,他似乎明白阿烨已看穿了他的伪装,便干脆放弃了掩饰,支着下巴歪头看他,说:“我听说您对瑟诺莱斯的穷人很好奇。”
阿烨终于被他吓了一跳。
这是在来王宫的马车上,他问米修的话。
那时马车内只有三个人,这不过是随口闲谈,萨兰不该知道这件事的。
阿烨终于略有些不知所措,而出去核对礼物名单的米修终于快步回来,他离他们还远,萨兰忽而极轻地与阿烨说:“在瑟诺莱斯,人们是没有秘密的,您应该再小心些。”
阿烨扭头看他。
“那位圣光骑士说得没有错,在王城,一切不体面的事情,都是不受欢迎的。”他收敛了表情,又装起老实敦厚的怯弱青年来,“贵族们擅于自欺欺人,将一切都隐藏着富丽堂皇的表象之下。”
米修已走到他们身边来。
萨兰温和地对他露出微笑,像是不善交际的年轻人,往一旁缩了缩,怯生生将目光投向窗外。
……
阿烨心有余悸,觉得瑟诺莱斯的局面有些复杂,他不打算再离开米修半步。
直至晚宴将要开始,那位图书馆馆长才终于给他们带来了法阵图纸的消息。
他们果然没有找到图纸。
“那真的是一个很特殊的年代。”图书馆长看着米修与阿烨,他正竭力不将任何目光投放到萨兰身上,“那时候有不少图纸被保存在审判庭,而这些资料……如果没有审判庭的批准,我们根本没有办法查阅。”
阿烨看向米修,小声问:“为什么?”
回答他的却是萨兰公爵:“那意味着参与设计的人很特别。”
阿烨追问:“特别?”
萨兰微微皱着眉,他似乎也没有预想到这样的结果,只是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道:“会被宗教审判庭注意到的特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