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城市区中央从西往东淌着一条宽逾五十米的河,将整个城市勒成个南北躺倒的葫芦。
大肚的城南高端写字楼商厦住宅鳞次栉比,往来红男绿女,出入豪车不绝;小头的城北筒子楼平房,私搭乱建蔚然成风,上了年纪的人陪着同样上了年纪的城变得越来越老,和城南一比活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乌龟。
连接老少两个城区的纽带是横跨在河面上的平安路桥和桥东边的夜市,那桥也不知道多少年历史了,桥面坑坑洼洼,桥墩颤颤巍巍随时撂挑子的模样,却顽强地扛起了沟通南北两岸的重任。
那夜市风吹不走雨打不怕,天天热闹到半夜,广场舞皇后和合唱团女王为了各自的“江山”见面就掐,每晚都得上演一场“唾沫星子大战”。喧嚣的人声和繁杂的油烟飘过悦城上空,人和城夜夜如此,乐此不疲。
——
早八点,吴端揣着一肚子夜市地沟油开着小代步堵在了“纽带”上,阳光穿过车窗懒懒地扫在半边身体上,他打了个哈欠,眼角有点潮,瞥向窗外。
副驾上的手机震个没完,吴端瞄了一眼,屏幕上“萱儿”两个字上蹿下跳,他干脆把手机翻了个面,眼不见心不烦。
吴端租住在城南的公寓里,网店仓库在城北,昨晚答应薛萱给她带蛋黄粽,今天堵得有点晚,小丫头可能饿急了,开始给他疯狂打电话。
前头排的车龙一眼望不到头,吴端看着眼前不过百米的巷子口空叹气。
这时,右边十几米外的人行道上好像出了什么事,一群人叽叽喳喳围了一圈。有个穿校服的高个子男生被个五十来岁的大妈拽住了书包带子,她神色愤愤,一手比比划划地指着地面,一边噼里啪啦地说着些什么。
吴端降下车窗,围观群众交头接耳的嗡嗡声夹杂着大妈尖利的嗓门一股脑儿涌了进来。
“可不是阿姨讹你呀,同学你来自己看好了呀,我这十来个碗勺可碎了个干净,你难道不赔钱的嘛!你们老师就是这么教的呀?”
“要不是他你那摊子可就被三轮车拉垮了,你锅里是什么啊?满满的开水啊!这要洒出来在场的哪个跑得了?”
“可不是么……”
“你快放开人家上学要迟到了。”
“多亏学生手快把车又拉回来,碎几个碗总比烫到人强,碎碎平安嘛!”
大妈不乐意了:“哎你怎么说话呢?敢情不是你的东西是吧?我手刹没拉我当然知道的呀,我在这卖这么多年馄饨了哪次烫到你啦?”
“……”
“……”
被拉住的男生一句话没说,漠然看着双方,他扒开馄饨摊主拉住他书包的手,又掏出一百块钱放到那手里,也没向帮他说话的人道谢。把诸多议论声抛在身后,沿着人行道走起来。
可能是感受到吴端的视线,他忽然抬头,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
学生身材单薄面色蜡黄,长期营养不良的样子。
与此同时,吴端右手食指上的戒指立刻泛起一层流光,在阳光下格外显眼。
他立刻降下车窗,笑眯眯地说:“坐车么同学?”
学生鬼使神差地走到吴端车前,隔着挡风玻璃跟他对望了一会儿,然后拉开车门钻进了车厢后排。
吴端挥开卷进来的尘土,说:“起步费二百。”
后座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不一会儿两张鲜红的票子落在了副驾驶座上。
得,这回在大马路上捡了个财神。
“悦城一中。”声音跟他的脸一样颓靡虚弱。
正巧红灯转绿,吴端打灯强行变道,在此起彼伏的鸣笛中钻进了左边最近的岔路口。
“高几了?”吴端问。
男生木木地盯着窗外一闪而过的树影,说:“高三。”
“学习压力不小吧?”
“嗯。”
吴端一直在通过后视镜观察男生,一个没留神方向打偏了一点,前轮胎险伶伶地擦过巷子里七出八进的“自建菜园”的水泥台,好悬没刮出道口子。
他喷了口粗气,看在人民币的面子上堪堪憋住涌到嘴边的脏话,一指头狠狠戳开了车载广播。
“昨日我市一中高三学子完成最后一次摸底考试,成绩将于今上午十点正式发布,接下来迎接各位同学的将是人生转折点——高考,我们也在这里祝各位考生超常发挥——”
女主播的祝福戛然而止,吴端不想给后座的“花朵”施压,贴心地换了个频道,是个挺有名的史学研究栏目。
“……有请何教授。”
“谢谢,这个……咱们都知道,史书记载:启纪355年,景帝周恒挥师向东,于同年腊月攻下俞都齐州,也就是现如今的悦城,俞国对东方的统治就此结束。周恒一统中原三十六州,实现我国历史上真正意义上的大统一,也就此奠定了如今国土版块的基础,此人当得一句千古一帝。”
广播里的老教授拖着长腔,字跟字之间大概能差出二里多地,老旦似的一唱三叹:“但是今天不说他,说说俞国。史书上关于俞帝温长清的记载很少,只说‘资质平庸,难堪大任,在位九年,无甚建树。’说到这就不得不提起另外一个人,就是千百年间家长常说吃人魔头来吓唬孩子的‘赤柔将军’,此人姓名已不可考,但他年少领兵,一战成名,任俞国驻北大将军九年,期间退敌数次,胡人不敢来犯,他的军队宛如北方一道坚不可摧的城墙。”
老教授说到这砸了咂嘴,叹了口气:“355年秋,不知道什么原因,他擅离职守南下齐州,弑君。唉——国无主,也是俞国灭亡最主要的原因......”
老教授野鬼似的声音伴着音响的“沙沙”声回荡在狭小的车厢内显得更加诡异,愣是造出百鬼开会的听觉效果。吴端汗毛都奓了起来,又摁掉开关。
吴端没读过教育部统一修订的历史教材,只暗自猜测后世修书的吃了什么假药,把“资质平庸”四个字用到温长清身上。
俞帝和赤柔将军从小情同手足,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反目成仇。闹掰那年他还小,只有幸被大人用赤柔二字吓唬过几回,其余没什么印象。可温长清是他故族被灭的罪魁祸首。
这时,到了一中门口,他缓缓把车踩停在路边。
“同学,到了。”
几秒后男生“嗯”了一声,又几秒后才拿起书包开门下车。
“等下!你东西落下了。”吴端追上走出没几步的学生,在他肩头拍了一把,“饭卡吧?丢了中午怎么吃饭?”
学生站住脚,浑身僵硬地原地反应了一会儿才缓缓转过身来,表情茫然片刻后调整出一个笑容:“谢谢。”
吴端紧盯着学生每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从一开始他的反应就很奇怪,平常人被人赖上不会连一句辩解都没有;不会轻易上陌生人的车;不会答应司机无理取闹的“起步费二百”;肩膀突然被身后人拍的情况下身体不会一点下意识的肢体动作都没有;还有最后那个笑,好像他存储了许多表情,需要的时候就在库存中搜索出一个最合适的来应对外界的不同刺激。
他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个牵引线巨长的人偶。
男生抬手接过饭卡,同时看清了送他过来的男人——个子很高,宽肩长腿,身材比例很好,头发不长很利落,凤眼内双,此刻嘴角虽含着笑,眼神却坚定凌厉得很。
稳重与痞气两种气质十分巧妙的在他身上融合发展,像两株不同品种的藤蔓互相纠缠,开出诡异又妖艳的花。
他把饭卡连同目光一同收好,慢吞吞地走进了校门。
吴端却没走,靠着车门,右手拇指轻挲着渐渐暗下去的戒指——
两千五百年前,各处起战民不聊生,一群人为躲避战乱,不远万里迁到西南一处深山中,但这山里也是从前的古战场,到处都埋着死人,夜间族人常受亡魂侵扰。于是人们为了生存,渐渐摸索出一套专门对付这些看不见的敌人的方法,咒、术、器。
后来便形成一个独立的部族,就是索格里津。再后来,拜温长清所赐,卷入了中原战争,全族折在了俞国南境。
戒指用战死族人的兵刃炼成,与同族的咒术和器之间联系甚密。
那学生身上,有他同族的气息——或是咒术,或是兵器。
这时,车里的手机又开始玩命闹腾,吴端这才想起来貌似还欠某人一顿蛋黄粽。他一路上把油门踩得连蹦带跳,错过早高峰贴地飞回了老旧居民区,停好车拎着凉透的粽子小跑进了门口。
“小台!下个月店里做活动,有没有得空来啊?”
吴端脚下不停,笑出一口白牙:“李姐召见怎么能不来?再说我不是你家台柱子么?这次唱个什么?‘好日子’行吗?”
来福超市老板娘李姐被他两句话哄得心花怒放:“行!你就往台上一站,不出声都有大把小姑娘往这扑!”
吴端笑了笑没再搭话,转身进了四栋四单元,他一开四零四的房门就见一颗长头发的脑袋面朝下趴在键盘上,在显示屏上滚出满满的乱码。
脑袋听到开门声倏地抬起来,乱发中露出个十分幽怨的表情,她右手点着左手腕上莫须有的手表,控诉道:“几点了,你自己看看几点了?!你昨晚把我折腾的半死,吃你顿早饭还至于躲着不接电话了?渣男?!”
吴端:“……”
“快吃,吃完睡个觉,晚上有娱乐项目。”
薛萱一听他这是又要挖坑让自己跳。
她想了一晚上,觉得虽然吴端有坑她的事实,但总归不会真让她受伤。再加上她好像缺根筋似的大大咧咧惯了,对任何事接受起来都相对坦然。
但这不代表她不记仇,昨晚的吴端把她当“鸡食”的事还没翻篇呢。
于是她咬着粽子把头摇得像个陀螺:“我不来,来不了,莫挨老子!”
吴端挑拣着把那学生的事说了一遍,又说:“那小子贼有钱,干完请你吃火锅。”
“不行,”薛萱咽下最后一口粽子,干脆利落地妥协,“两顿。”
“成交。”
与此同时,悦城一中,被吴端送来的学生坐在教室,木然地看着空空的前桌,丝毫没注意到,他书包里那张吴端递给他的饭卡变成了一片槐叶,轻飘飘地钻了出来,贴在了他书包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