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去了?那太好了!”吴果儿兴奋道。
时千秋忙捂住他的嘴,对着他嘘声道:“小声些!免得待会儿九爷又发疯。”
吴果儿扒开他的手,满不在乎地咕哝一声,可当傅裴英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时,他立马又闭嘴了。
经纶国不去了,他觉得这是件好事,毕竟那地方的人会抓小孩子祭神,直觉告诉他那不是个什么好地方。转念一想,公子的父亲或许在那个地方。
血缘亲情对他来说是很遥远的东西,他被柳妩抚养长大,但姑姑仅仅是养大了他,真正让他感受到被爱的人是公子,公子教他念书识字,疼他关心他。如今柳妩死了,他唯一能依靠的人就只有公子了。
假如有一天公子不见了,他一定也会奋不顾身哪怕用尽一生去寻找。
对沈忘悦来说,如今唯一可能还活着的亲人就只有父亲了,怎么突然不去找了呢,他又开始觉得疑惑。也不知道公子现在是打算回噶戈尔,还是另有准备。
“我听说十三域有很多奇闻秘术,不知道会不会有解开海棠花蛊的办法。”吴果儿自说自话道。
虽然公子没说,但他能感觉到海棠花蛊带来的影响越来越大了,那副的身体越发孱弱,或许也与此有关。傅裴英的血只能缓解他的症状,但终究不是根治,想要解开蛊术,还是要另想办法。
漫长的旅途连普通人都会吃不消,更何况是公子。
“现在不挺好的吗?你天天愁着这个,说不定公子还挺享受的,真解开了海棠花蛊,他还怎么找借口继续和九爷纠缠。”时千秋目光戏谑。
吴果儿不乐意了,“真解开蛊毒,公子就不用依附于他了,难道不好吗?”
“难道好?”时千秋在他头上轻轻敲了下,意味深长道:“大人的事情,你一个小孩子怎么可能懂。”
吴果儿当然不懂。
他觉得时千秋想法龌龊,而且不替公子切身考虑。中了蛊毒的是公子,难受的也是公子,解开蛊毒是好事,公子没道理不想。
“海棠花蛊虽说是柳妩的独创,但不知你听说过十三域医圣的名号没有,传说她可活死人肉白骨,一个海棠花蛊想必能轻松化解。”时千秋说道:“只不过听闻医圣早已成仙,江湖上已经多年没有她的消息了。”
他说这个却也不是为了沈忘悦,他本就有不治之症,如今是靠各种名贵药材才得以续命,找到医圣也是他心中所愿。不过他没有吴果儿那么单纯,并不认为这件事可行。看到吴果儿容光焕发的模样,他不由得心想小孩子心思单纯些是好事,总是充斥着饱满的希望和活力,以为两情相悦就可以长相厮守,以为未来当真可期。
驿站外,封川刷着马背,火云驹抖了抖鬃毛,甩了他一脸的水。
“回来之后你就一直心不在焉,是发生了什么吗?”
陆丰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嘶哑声,那是曾经吸入过多浓烟导致的。
“封大人?”他再唤了声,“你怎么了?”
封川的喉结上下动了动,片刻道:“我可能要回京了。”
陆丰似乎并不惊讶,但他很疑惑为什么封川的语气中带着那么明显的不舍,“是京城有更重要的事?”
京城八百里加急,皇帝的密令在傅北回京的当天从京城发了过来,仅仅是简单的两个字:‘速回。’
而傅裴英在收到金令时道:“这里是十三域,斥候遇难,我没收到金令不是很正常的事?”
封川知道,一旦九爷没有回应,来自京城的金令会一道又一道地传来,届时真的不回,那就是杀头的重罪。
封川不再提此事,转移话题道:“沈大人行踪未知,但公子似乎不打算再去寻他,你没什么想说的吗?我以为你会不满意公子的做法。”
一个江湖浪子,看多了血雨腥风,如今却成了个瞎子。陆丰一向给人一种生死看淡的感觉,他这个人如今变得很简单,沈忘悦在哪他就跟到哪,当初他收到的命令是保护公子,而不是辅助公子重回京城。
“你可能想错了,以公子的性格,你觉得他可能会就此回到噶戈尔偏安一隅吗?”
听到这话,封川重重叹了口气。他看着陆丰下巴上没有挂干净的青碴,一个瞎子,如今连胡子都刮不干净。他想起和陆丰初见的时候,那时陆丰被缚了手脚,长发湿漉漉地贴在健壮的身体上,肩胛骨处还留有箭尖捅穿的血窟窿。
起初封川不理解大人为何要留这人一命,他觉得陆丰的存在就是一颗随时会爆炸的炸弹。此后每次有空,他便会带着好酒好菜前去‘探望’陆丰,陆丰总是闭着眼,嘴唇干燥起皮,形容枯槁。
对一个江湖游侠来说,为护主而死算得上是得偿所愿。
他无聊的时候经常会和陆丰说话,有时候揶揄傅裴英,有时候埋怨皇帝,有时候谈笑宫廷秘辛,但陆丰对那些似乎没什么兴趣。
只有那天他心血来潮地让陆丰陪他喝一杯。
一切发生地是那么快,电光火石间,他的配刀被抽了出来,要不是九爷及时赶到,那天陆丰就不是瞎了,而是死了。
原来缚住他的手脚不是为了困住他,而是为了保护他。
封川扔了马刷,从腰间摸出一柄小刀,将陆丰摁在凳子上。
“别动。”他轻笑道:“说真的,其实我不怎么想回京。”
驿站附近有一处天然温泉,温泉可以消除连日来的疲劳,祛除体内的寒气,有助于缓解风寒。
雾气氤氲,水波荡漾,月光的照耀下,树影静悄悄的被水雾裹挟,到处都充斥着湿热黏腻的气息。傅裴英试图透出浓重的雾气朝里面看去,披着长发的背影在水雾中若隐若现,敏锐的听觉捕捉到滴滴答答的水声,他阖眼想象,脑海中浮现出那个人泡在温泉池子里的模样,面容微红,薄薄的水汽在他身上凝聚成一滴滴的水珠,顺着姣好的面孔和身体不断地向下流淌。
他纵容危险的警报在脑海中狂响,知道继续这样想下去只会让自己越发感到燥热,可他实在无法忽视那边可能产生的旖旎景象。
那人白玉无暇的肌肤是那么地引人着迷,柔软的触感又像是刚从海里打捞出的鲜嫩贝肉,让人产生蹂躏的渴望和无休止的侵犯欲。
他知道这样是不对的。
沈忘悦只让他守在这里,不许上前一步。他也只想让自己守在这里,内心清晰地告诉自己不能放肆。
可自己喜欢的人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沐浴,只是站在这里,不看不靠近,这难道不是可怕的折磨吗?与其这样,他宁愿在天牢里受尽鞭笞拷打。
“阿九。”
他猛地睁开眼,沉闷地嗯了一声。
“你的脑子里在想些不好的东西。”空灵的嗓音在表示肯定。
傅裴英低头一看,发现那只陪伴在沈忘悦身边的小白花蛇此时目光阴鸷的看向他。
“月牙儿……”他疲惫地按按眉心,“沈大人都说了些什么?”
他没看过那封信,沈大人在信封上清楚地写着‘吾儿亲启’,他虽然对沈忘悦有着疯狂的窥探欲,但他觉得这种东西还是得本人看才好。
作为罪人,他觉得自己能将这封信带出来送给月牙儿,已经是上天的恩赐了。上天已经怜悯了他很多次,让他没有彻底失去自己爱的人,无疑是最大的怜悯。
“他让我莫要去找他了。”沈忘悦简单概括到,其实他并不是个很听话的孩子,如果仅仅是这一点,他应该不会放弃寻找父亲的机会。
“桃夭镜湖与黄泉水相通,传闻那个地方可以看到已逝之人,我想他去见过母亲了。”
父亲没死,可信中却让沈忘悦把他当做死了。
傅裴英顿了会儿,“我陪你去。”
雾气里传来低低的笑声,傅裴英有些疑惑,他刚想问。
“阿九,有时候我会觉得,当初要是不认识你就好了,即便这并不会改变那些必定会发生的事情,但至少当初你不会留我一命。只留下我,有什么意义呢?”
傅裴英听到他将手从水里伸出来的声音,直觉告诉他沈忘悦在邀请他过去,他没有任何犹豫,整个人瞬间朝前奔去,脚步带起层层的水雾,他跪下去,紧紧握住那只手。
只是与他想象中不同的是,月牙儿的眼角带着泪痕,他心疼地擦去那些冰冷的水珠,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真的杀了太子。”沈忘悦仰头道,他伸长了胳膊,搂住了傅裴英的脖子,身子从水里探出半截来,似是痛苦又似是解脱般地哽咽道:“我真的是叛贼余孽,死有余辜。”
傅裴英皱眉,“月牙儿,别胡说。”
月光清冷如水,那抹水中的倩影随着水波荡漾被不断击散,碎光零落在他们周围,傅裴英搂住他的腰,在那仿佛贝肉般洁白柔软的地方留下一抹抹红色的印记。
沈忘悦之前将玉佩死死捏在手中,但傅裴英却一点点将他的手松开,玉佩咚地一声沉进水里,不知道的答案才是最好的答案,如果真相会让自己感到痛苦,索性就不要去知道。
“沈悦死了,你我都知道。”傅裴英咬住他的耳垂,沉重的呼吸不断吐在他的脸颊上。
那年火光起,城门一箭破风而来,心高气傲的状元郎早就死了,活下来的是风尘里的忘悦。
他没告诉傅裴英,原来父母比他更早知道自己的内心,幼时那些听似顽童的戏言就连沈忘悦自己都没当真,但傅裴英当着母亲面说得那句‘我娶你。’被长辈们当了真。
他视母亲为世上最好的人,最珍贵的宝物,极其吝啬的不愿意把母爱分享给别人,甚至不懂事地希望过父母爱自己多过爱姐姐,可那么吝啬的小时候,他也曾说过‘我愿意把娘亲分给你。’
沈忘悦知道父亲在桃夭镜湖究竟看到了什么,在那些死于的幽魂里父亲或许看到了母亲看到了姐姐,看到了所有已逝的故人,但他唯独没有看到沈忘悦。
所以他留下这封信,是他知道傅裴英一定会想方设法救下自己的儿子,而他的儿子也一定会固执地想要找到那个变成叛贼的父亲。
清正廉明的父亲在最后关头把儿子托付给了肮脏如走狗的青灯卫指挥使,这不是笑话吗?
傅裴英打了个呼哨,火云驹和霓裳披星戴月而来,他将沈忘悦搂在怀里,抱上马,从身后紧紧地将他固定在马上,缰绳一扬,火云驹一声嘶鸣,两匹马一前一后,在深夜朝着桃夭镜湖的方向而去。
情根在烈烈风中初破土而出。
那是沈忘悦这一生中见过最美的景色。
在万物凋零的季节,莹洁平静的湖面中央,有一棵遮天蔽日的大树,树上挂满了密密麻麻的粉色花朵,如同粉色瀑布般倾泻而下,即便在夜色中也显得壮观艳丽。
这湖水连通着黄泉,只要再往前一步,他就能见到自己最想看到的人。
兴许,他可以见到死去的母亲和姐姐,可以和她们说上两句话。可说什么好呢,说自己一切都好,让她们放心,不要惦记吗?
今夜的雾似乎有点过于浓了,让人仿佛置身于仙境之中,整个人都飘飘然地,对一切都失去了警惕。
那景象漂亮地像是让人置身于另一个世界,一个根本不存在于现实中的世界。温柔蚀骨,黄泉水似乎可以洗涤浑浊浮躁的心,让他把过去的不快乐都忘了,暂时性地,毫无负担地停留在敞开的爱意里。
那是他和傅裴英为数不多的静谧时光,是他知道答案之后终于感到浑身轻松的一夜,即便前路还是浓雾重重,未来还是那么地迷茫以及充满了绝望,但至少这一刻是美好的。
或许父亲此时藏匿于某个不为人所知的地方,使用全新的身份在进行一番新的事业,知道他还活着,这就够了。
沈忘悦一袭大红衣衫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他赤脚踩在湖边,但没有踏进一步,而是慢悠悠地取下了那根状元红腰带,指尖稍稍一松,湖面扑通一声,溅起水花。
作为状元郎的灵魂好像顺着黄泉水漂流远去了,真正属于沈忘悦的人生,其实现在才正式揭开了序幕。
驿站内,跑了的两匹马将没睡着的吴果儿惊动了,可奇怪的是,被惊动的人好像只有他。事实上,他有点分不清现在是梦还是幻觉,因为周围是浓重的白雾,所有的一切都显得是那么不真切,他在火云驹和霓裳离开的地方看到了一个穿着白衣的女子。
女子带着帷帽,白纱遮住了她的面容,但吴果儿清楚地感受到女子在看到他时微微怔了一下。
‘阿无。’
风吹散了她的声音,吴果儿没有感受到危险,他甚至被其吸引了过去,迷迷瞪瞪地望着女子。
女子伸手拂过他的脸,她的手冰凉似乎没有温度,带着雪一般刺骨的寒冷。
“海棠花根初长了。”她说道。
吴果儿迷迷糊糊地问:“什么?”
女子摇了摇头,“我今晚要带他走,你也随我来吧。”
吴果儿想要拒绝,但他没有说出口,而是犹豫了一下,回头望了一眼。
女子道:“起雾了,等雾散了,他们自然会醒过来。”
吴果儿又看着马儿远去的方向。
女子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今后你们就好好待在伏羲谷,不要再离开我了,我说过的,外面很危险。”